凌晨三点,特区的夏夜,闷得人胸口发慌。
赵淑芬刚洗完澡,头发还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身上那件旧睡裙早就被汗水浸得黏在身上。
白天的亢奋和激动,此刻已经彻底消退,剩下的,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
她把手里那份联盟成员的资料档案重重合上,丢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白天那些供应商代表们一张张或激动、或决绝、或担忧的脸。
她把这些人拧成了一股绳,可这股绳能不能扛住金龙集团接下来的疯狂反扑,她心里也没底。
何经理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还有最后那句“焦土计划”,在脑海里反复闪现。
那不是一句空话。
那是一头饿狼的临死反扑。
就在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准备强迫自己睡一会儿的时候——
铃铃铃——!
床头那台鲜红色的电话机,骤然炸响,尖锐的铃声在死寂的午夜里,刮得人耳膜生疼!
赵淑芬心里一突,这么晚的电话,准没好事!
她猛地伸手抓过话筒,眼睛下意识地扫向来电显示。
不是特区的短号。
那是一串她熟悉到刻在骨子里的长途区号。
电话,来自千里之外的老家。
赵淑芬的心脏猛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攥成了拳头,一股凉气“嗖”地就从尾巴骨窜上了天灵盖。她一个箭步扑到床边,一把捞起了话筒。
“喂?”
“妈!妈!出大事了!”
电话那头,是儿子赵大刚彻底失控的哭嚎。
刺耳的警笛,还有木料被烈火烧到炸裂的噼啪声,疯狂地从听筒里钻出来,灌进赵淑芬的耳朵里。
“慌什么!”赵淑芬的声音绷得能弹出声儿来,“稳住,说清楚!”
“咱家……咱家那个百货大楼……着火了!”
赵大刚的声音彻底碎了,嚎啕里全是绝望。
“火太大了!从一楼烧起来的,根本扑不灭!消防车来了都没用!”
“妈!全完了!咱家的根儿……没了啊!”
轰——
赵淑芬的脑子,就这一瞬间,炸成了一片白。
她扶着床头柜的那只手猛地一攥,指甲深深陷进红木柜面,生生抠出五道惨白的印子。
赵氏百货。
那是她赵淑芬发家的根基,是她拼了半条命打下来的江山!
“焦土”计划……
何经理那张扭曲的脸,那句淬了毒的话,在这一刻,清清楚楚地浮现在她眼前。
他的报复,来了!来的这么快,这么狠!
直接烧了她的老巢,断了她的后路!
那是她赤手空拳,一砖一瓦给自己拼出来的江山,是她的根。
电话里,儿子的哭喊和现场的嘈杂还在没完没了地灌进耳朵。
赵淑芬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里,只剩下骇人的冰冷。
“大刚,给老娘听好了。”
“第一,保人!楼烧了咱能盖,人要是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第二,叫上你那帮兄弟,把所有门都给老娘堵死!特别是后巷那个仓库!给老娘瞪大狗眼看清楚,是谁他妈的在往外跑,谁在趁火打劫!”
“第三,管住你那张嘴!谁来问都别瞎咧咧!公家问什么,你就答什么,看见啥说啥,不准瞎猜!”
“第四,去找你孙叔!让他带人勘察的时候,死死盯住起火点!尤其是一楼东南角那个电料库,让他查清楚,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烧得这么快!”
“妈……”赵大刚被这一连串带着杀气的指令,砸得连哭都忘了。
“照我说的办,现在就滚去!”
赵淑芬挂断电话,动作没带半分迟疑。
“啪”的一声,话筒被她用尽全力,重重地砸回了电话机上。
公寓里,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何经理没这个脑子,更没这个胆子。放火烧根,断人祖业,这种斩尽杀绝的手段,带着一股熟悉的味道。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睡裙的薄料贴着微微发颤的脊背。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青灰色的阴鸷。
秦正阳!
她几乎能从牙缝里嚼碎这个名字。
何经理身边那条最会咬人的狗!
专门替主子干这种见不得光的绝户计!
赵淑芬在心里念出这个名字,然后抓起电话,手指在拨号盘上快而准地拨出一串短号。
电话那头几乎是秒接。
“豹子。”
“赵阿婆。”豹哥刚睡醒的声音,还带着几分迷糊。
“红星市,赵氏百货,让人给点了。”赵淑芬的声音平得吓人,听不出一丁点儿的波澜。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几秒后,豹哥的声音沉了下来,每个字都透着股寒气。
“您吩咐,怎么干。”
“给我往祖坟上刨!谁动的手,谁他妈在后头下的令!别跟我扯什么‘可能’‘大概’,老娘要的是能把人钉死的铁证!”
“明白。”
“还有,”赵淑芬攥着话筒的指节,一根根绷得发白,“咱们给秦正阳备的那份‘厚礼’,不等了,现在就给他送过去。”
电话那头的豹哥,呼吸猛地一窒。
“赵阿婆,您可想清楚了?那玩意儿是侵吞国有资产的罪证,一捅出去,金龙集团那帮b养的,就得跟咱们不死不休地玩命!”
“回头路?”赵淑芬的嘴唇咧开一个森然的弧度,“他秦正阳敢动我赵家的根,就该想到,从那把火烧起来的时候,他自个儿的路,也他妈的断了!”
她赤脚踩在地板上,另一只手“啪”地撑在冰凉的窗玻璃上。
“我赵淑芬活了一辈子,就认一个死理儿!”
“谁刨我的根,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拖着他一块儿下油锅!”
“把东西,直接送去《特区商报》,交给刘总编,那老狐狸知道怎么把火烧得最旺。”
“是!”电话那头的豹哥,应得斩钉截铁,透着一股子血腥气。
“还有。”
赵淑芬的视线穿透深夜的浓雾,死死锁住远处金龙集团总部大楼那模糊的轮廓。
“我要秦正阳在特区……所有的行踪。”
“他见的每一个人,去的每一个地方,放的每一个屁,我他妈都要知道!”
“阿婆,您的意思是……”
赵淑芬的嘴角缓缓勾起,冰冷的玻璃上,瞬间蒙上了一层白雾。
“他不是喜欢玩火吗?”
“那就让他自己也尝尝,被火烧是什么滋味。”
跟豹子的通话结束,电话听筒被她“啪”的一声砸回机座,那声脆响在死寂的公寓里弹了一下,又迅速被黑暗吞没。
赵淑芬的视线,从窗外那栋模糊的大楼挪开,重新落回到那台老旧的拨盘电话上。
她的指尖在冰凉的拨盘上停顿了片刻,掂量着什么。
随即,一根食指毫不犹豫地插进一个许久未曾触碰过的号码孔里,一圈,一圈,缓慢而沉重地拨了出去。
“咯……哒……咯……哒……”
那声音,像是从某个尘封的旧年代里传来的。
电话那头响了很久,才被不情不愿地接起,传来一个带着浓重睡意的男人声音,含混不清。
“喂?揾边个啊(找谁啊)?”
赵淑芬背对着窗户,整个人都陷在黑暗里,只有睡裙的轮廓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白。
“是我。”
她的嗓音被怒火和疲惫熬炼得粗粝沙哑。
电话那头瞬间没了声音,连呼吸都仿佛停了,过了足足三秒,才有一个又惊又怕的,颤抖的声音挤了出来。
“芬……芬姐?”
赵淑芬没有理会对方的惊骇,另一只手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划过,留下一道模糊的痕迹。
“我要你在港城,给我把一个人,从老鼠洞里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