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厌实在看不下去,压住廷阳的手,“冷静。”
“冷静?陛下命悬一线,我怎么冷静。”廷阳嘴上说着,手上的力道到底松了下来。
御医脱离束缚,缓着气,“臣已尽全力,陛下……”
廷阳捂着脸蹲下,“都怪我,都怪我,我怎么没有发现反常,怎么没有发现。”
贺璋语气沉静,拍了拍廷阳的肩:“好了,谁也不怪。”
他思索片刻,对御医问询:“那陛下能听到我们声音吗?是不是能外界刺激他醒来。”
御医俯首抱拳,“不确定陛下意识如何,按理可一试。”
一语落下,在场的人眼中同时燃起一丝光亮。
宁归悦看累了,听累了里面的争论,暗自出了内殿。
她双手交叠在前抱着,微微仰面望向窗外的泛红天际,这是第一回,她那么不想天就那么黑了。
每一寸光亮的退下,仿佛也在宣告温承岚的性命消逝一寸。
夜幕降临,再为破晓之际,便什么都来不及,无法挽回了。
内殿,廷阳、吴厌蹲坐在床榻前,一刻不停轮流说了许多。
廷阳絮絮叨叨,几近要将与温承岚的事都说尽了,尾音无不是求温承岚醒来。
吴厌心绪素来淡,眉间也是一直挂着的忧虑,他不善言辞,却也说得动容。
过去在暗卫营,暗卫的命不是命,暗卫是为命为利被迫出生入死。
而温承岚是不同的,成为温承岚的暗卫,他是心甘情愿,打定主意为他出生入死。
他可为温承岚挡刀挡箭挡毒,唯独护不住一颗心。
贺璋说得少,因为他心里是明白的,真正能让温承岚燃起生意的只是那一人罢了,可惜那人已逝。
“唉……”夜色寂寥,不知谁叹息一声。
眼见天色就要到了后半夜,宁归悦等的心焦,再见贺璋出来摇头叹息的沮丧样。
焦急、恼怒、遗憾、激动……数中情感交织着喷涌在心头,宁归悦脑子一热,快步走了进去。
还不等廷阳和吴厌反应过来,她就来到床榻前,朝着温承岚的脸便是一巴掌!
廷阳和吴厌瞪大了眼,反应过来迅速押住了宁归悦。
宁归悦并不甘心,一边挣扎着一边呼喊。
“元惜昭还没有死,但是你再不醒来,她就真没救了!”
“她为你吃了那么多苦,流了那么多血,甚至鬼门关都要走了一遭,你忍心吗?!”
“温承岚,别以为你死了就能赎罪了,就能见她了,我告诉,就算真在黄泉路上,她也不要你作陪,你不配!”
廷阳见她放肆至此,惊得拿起一旁的手帕往宁归悦嘴里塞。
宁归悦狠狠瞪了他一眼,多年征战沙场不是白上的,她气势丝毫不减。
“你给我醒来啊,醒来啊!”
喊到后面,声音不由嘶哑哽咽,“你再不醒来,她真的要死了……我还欠她许多……”
宁归悦声音弱了下去,直到完全收敛,情绪剧烈波动完,她不想再留。
她一把甩开手,往外走,“放开,触犯龙颜之罪,我自会请!”
“她真是反了天了!”廷阳怒火中烧,作势要起身追去,“谁给她的胆子,直呼陛下名讳,还……还!”
廷阳一步才跨出,却被人拉住了。
他回头见是吴厌,气不打一处来,“吴厌,放开我,你没有感情,不代表我……”
话还未完,吴厌打断他,语调中不由带着一丝上扬。
“你看陛下。”
廷阳猛然回头,浑身像被定住,又直直跪倒在地。
只见床榻上的人不知何时微张了嘴,唇齿翕动间,溢出一丝几不可闻的气音。
“昭……昭……”
廷阳大喜过望,“陛下?快来人,陛下醒了!”
吴厌跑到床榻跟前,“陛下,元姑娘还没死。”
温承岚精致的眉眼间,鸦青纤长的睫毛轻颤,眼尾泛着病态红。
像是初从暗夜幽潭中挣脱出来,他睁开了眼。
初眼神中还有些涣散,耳边朦胧传来“元惜昭……”,他集了全力凝心聚神,瞳孔缓慢转动,像是在寻着什么。
贺璋与宁归悦听到了动静,也赶快进来。
天际正值破晓之时,阴阳割晓。所有人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陛下,您起了高热,别急,慢慢回神。”
御医取下针灸,将药丸融入汤药中喂温承岚服下。
温承岚见围了那么多人,试图起身,稍一牵动,只觉全身酸软无力,从骨子里泛着寒意和疼痛。
“扶朕……起来。”他微动着嘴唇,声音暗哑异常,从嗓子里挤出来。
得到御医的准许,廷阳慢慢扶着温承岚半倚靠在床榻上,一动身,温承岚眼前阵阵发黑,不得不闭眼缓了一刻。
他转动着眼眸看了看来人,心底暗自叹息,怎么就救回了他呢,他谋划多时,功亏一篑,万念俱灰。
宁归悦才不管会不会惊扰温承岚,她上前几步弯腰行礼:“陛下,臣请命立即派人押回温晏。”
“温晏知道南疆一位族老的踪迹,只有找到那位族老,才能救惜昭。”
她掰着指尖,“如今只剩下五日,若找不到,惜昭便……”
温承岚眼中骤然爆发出强烈的光亮,他垂在两侧的手紧紧抠在床榻上,青筋暴起。
“昭昭……还……还活着?”
刚在一片漆黑混沌中,听到说元惜昭如何如何的声音,他原以为是临死前的幻觉终想。
说起元惜昭的生死,宁归悦又忍不住尖锐起来,“怎么?陛下不想她活着?”
“咳咳咳……我……”温承岚激动起来,气血上涌,却是连咳出来的气力都没有,只能溢出几声轻微的闷咳。
廷阳一脸要杀了宁归悦的样子,贺璋也看不下去,转移话题,“陛下,西戎那边回信,说按照约定,袭夺王位后,才会押回温晏。”
宁归悦眉心都要拧做一团,她转向贺璋,“谁说的,思结麒吗?他早对惜昭有意,你告诉他惜昭等着救命,我不信他还敢耽误。”
温承岚本就不好的脸色更添霜寒,他感受了一番身上的状况,偏过脸去。
声音像是浸透了冰窖里的冰寒,“贺璋,兵符给宁将军……”
他喘息片刻,“集结兵力……攻打西戎……逼他们交温晏。”
“朕能将他扶上王位,也能将他……拉下来!”
一口气说完那么多话,还是有些勉强,他无力靠着床榻,呼吸变得急促。
“臣领命!定亲自押回温晏。”宁归悦抱拳应道。
贺璋受命,打算带着宁归悦去取兵符。
温承岚想到什么,还是勉力开口,“宁将军……于奕在塔雅驻守。”
宁归悦脚步一顿,回道:“无事。”
贺璋和宁归悦一走,廷阳终于能插上一句话,“陛下,您吓死我们了,您怎么能……”
“对不住。”温承岚少见廷阳如此狼狈的样子,还有吴厌平日全身上下皆是一丝不苟,此番高束的头发都零落许多。
温承岚有些心虚,柔声道:“只是太累了……想去陪陪她……”
廷阳忙说:“她还没死,陛下想陪她,可千万保重龙体。”
想起温承岚给他们做好的安排,吴厌也开口:“暗卫从一而终追随主上,陛下身陨,属下自随。”
二人如此语重心长,温承岚微侧过头,默默给御医使了眼色,“你们……唉……”
能作为崔栉的弟子,自是玲珑之人。御医会意,“陛下需静修,二位大人也出去休息片刻吧。”
吴厌知道这实则是温承岚的意思,顺从要退出去。
廷阳被拉着走之时,还心有余悸,“可是,陛下——”
御医及时说道:“廷指挥使安心,陛下已无性命之忧。”
二人一走,温承岚并未闭目休息,他满心皆充盈着元惜昭未死的消息,又因身体之故做不到即刻去见她,生出烦厌。
温承岚转眸看着御医,“可有法子,让朕多些气力……好快一些……”
御医一时无奈,只叹自己师父崔栉是有多大能耐。
他只想和温承岚说,您是命悬一线救回来的,不是小病小灾,何况就现下说话都艰难的样子,心里没有数吗?
想归想,他当然不敢这么说,加之想到了崔栉,心下悲戚,“臣会尽力。”
温承岚顿时明了心中还有点异感来自何处,“朕知道你…你是崔太医的徒弟……崔栉呢?”
御医如鲠在喉,掏出随身携带崔栉留给温承岚的信呈上去。
温承岚捏着信封一角,两手一时不听使唤,连撕开信戳的力气都没有,他神色晦暗不明。
御医暗怨自己疏忽了,忙接过展开好,置于温承岚面前。
温承岚细细看去,心头一跳,崔栉竟是和他莫名选了同样的道路。
一个为元惜昭,一个为元氏谢罪。
遗憾难过是有的,但温承岚也明白,如此看来,崔栉定受良心债磋磨已久,倒真不知活着和死了,哪个于他更好。
说白了,皆是皇室的罪孽……
问清了事宜,温承岚总觉着手里有些空,记忆回笼,他脸色一变。
想要起身去寻,又恨心有余而力不足。
御医见他如此张慌找东西的样子,约有了猜测,“陛下稍安勿躁,那两方锦盒和弓箭,廷指挥使帮您好生收着了。”
说完,果见温承岚平静许多,他顺从躺倒在床榻上。
“朕会好好……配合你……诊治。”
“不惜一切……务必让朕……明日能动身。”
御医垂头暗自抹了一把汗,虽说是有强制短期聚精气神的猛药,可那之后病痛会更加严重,是预支着之后的寿命。
他是万万不敢给温承岚用的。
不过温承岚突然有了强烈的心念要好起来,也是好事一桩。
西戎营帐,烈日炎炎。
思结麒一把扔下传消息的册子,颇有些恼怒,“他疯了?”
“说好借兵助我拿下王位,此刻只有一步之遥了,景朝集结兵力攻打西戎是什么意思?”
阿语递上茶水,“景人向来诡计多端,借兵是假,那大景皇帝怕一开始就冲着西戎来的。”
思结麒皱眉沉思,他还想着拿下王位,去景朝找元惜昭。
虽说元惜昭上回拒绝了他,但时过境迁,改变主意了说不准。
西戎天高地阔,任她驰骋。
阿语出去的前脚,阿极挡住她的去路,压低了声音,“你为什么不如实告诉王子?欺瞒主子,是大罪。”
阿语不顾及他,推开他的手,“我哪不如实了?我只是没说后面的话,没说元惜昭的事而已。”
阿极并不放过她,扯着阿语走远,“王子喜欢元惜昭,你嫉妒,所以这样。”
阿语瞅了他一眼,不耐烦走开,“你也知道王子喜欢她,王子必会立即交出温晏,难道你想将我们多年谋划毁为一旦?”
阿极被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手下力道一松,阿语就抽身走了。
大漠向来天幕辽阔,繁星挂在天际,有触手可及的错觉。
宁归悦一身黑衣夜袭驰骋,吹着大漠的风,嘴角牵起一抹笑意,驻守塔雅,征战多年,大漠于她而言,总是带着怀念。
她授命带兵来西戎,却不打算即刻动兵,只要开战,定有伤亡。
带兵来是底牌,但她计划先礼后兵,依她看来,以思结麒的心思,该是会很愿意相助。
只是不知是不是哪出了差错,一直未接到回信,那她就亲自去会会思结麒。
多年的经验,她很容易辨认出西戎军营的主帐,略施小计混了进去。
思结麒功力不弱,稍发现异常,瞬间拔出了挂着的弯刀,灰蓝色的眸中倒印着火光,“谁?!”
“思结王子,不认得我了?”宁归悦首先收了兵刃,站在弯刀前,没有露出半分退意。
思结麒见是她,收了刀,“绥襄将军深夜来访,有什么事?不是说明日要出兵攻打西戎吗?”
“现在敢只身入西戎,也是大胆。”
宁归悦坐到一旁,“我倒也想问问思结王子,惜昭命在旦夕等着救命呢,你竟不交出温晏!令人心寒。”
“你说什么?!”思结麒猛然站起来,微卷的金黄色头发一颤,“谁命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