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拨云见月,朗月无星,给所有人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
宫中丢都传遍了立元惜昭为后的消息,不免有人恍然大悟,陛下的情深义重原来从始至终都只于一人,从未变过。
廷阳见温承岚整个人状态好起来,自是欣喜。
莫说立元惜昭为后,就是温承岚想要天上的星星,也不无道理。
何况没有谁比他清楚,这是温承岚一直以来的心愿。
其实若没有发生那么多是是非非,他们本该是这样的。
幼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少年帝后,两相扶持。
令人艳羡……
可世殊事异,如今终是落得爱而不得,阴阳两隔。
思及此,廷阳不免喟叹。
他曾因温承岚伤重,憎恨过元惜昭,又因她的付出,还有温承岚的欢愉,接纳了元惜昭。
兜兜转转,他与吴厌一样,一颗忠心,只望温承岚好好的。
今夜,温承岚如常和廷阳、吴厌说完了话,沐浴更衣后,将元惜昭的遗物放在床榻一侧,便让廷阳燃了安神药香就寝。
温承岚就寝时,向来不留任何人照看。
静静听着外殿隐隐传来的滴漏声,一个时辰过去,温承岚睁开了眼。
留下的几盏烛火隐隐绰绰,他撑着起身,熟练地将自己挪到床榻边的轮椅上。
受到刺激后,腿部又微微抽动痉挛起来,泛起密密的疼痛。
温承岚眉心微蹙,不得不缓了一口气,好在他有意强制自己好好休息服药用膳还是有些用的。
起码别的地方暂且没有疼得让他动弹不得。
缓过一阵,他伸手将床榻间触手可及的锦盒和玉衡弓放到腿上,怕腿发颤滑落不稳,又取出准备好的韧布。
艰难弯腰连着腿,将东西固定绑好。
这些他可得带好了,古籍上说,生者遗物多少有其气息遗留,带着亡人遗物,黄泉之路更宜找寻相见。
来到燃着安神香的树状莲纹缠枝寿鹤攀金长香炉前,他侧头望了一眼殿外。
心里默默对廷阳和吴厌说了一声“对不住”,他们定是会难受的。
不过他们的后路,他皆提前做好了准备,富贵无忧,至于其他。
某种程度而言,他们也被困在宫中太久了,天地辽阔自由,任他们选。
将树状香炉顶部绽放的三个莲盏间的花瓣有序拨动。
“咔嗒”轻轻一声,香炉之处下沉,显出向下延伸的斜坡暗道。
温承岚转着轮椅下去,“走”到平整的暗道时,香炉自动抬升了上去,紫宁殿恢复了宁静,无事发生。
这么多日,温承岚只觉从未有这么一刻神清气爽,甚至转动轮轴的手都愈发有力。
暗道仅容一人通过,一路有终年长明的不灭烛灯,紫宁殿的暗道,向来只有帝王所知,以防宫中出现意外保命之用。
温承岚当然不是保命之用,是送命之用。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透出了不同的光亮,走到了尽头处有一相同的黄金香炉。
温承岚确保轮椅与香炉并齐一地,反着顺序,按先前一般拨动莲片,以方地面缓缓抬升。
轮椅平稳之际,温承岚看着眼前熟悉充满回忆的环境,印红了眼。
正对床榻的墙上挂着那幅元惜昭画的枫林流江画,案桌上还放着他特地找来的焦尾琴。
正是东宫正寝殿。
上回用暗道来到此处,还是宴饮思结麒的宫宴,思结麒意与元惜昭联姻,他多喝了几樽酒,实在难受得紧,朦朦胧胧就来了东宫。
说起来,还是元惜昭找到他,照顾了他一夜。
无论如何,她总是想着他的,他又是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对她说出那些伤人的话的。
温承岚不再收敛神色,任由眸间的暖流放肆涌出。
他暂时解开韧布,将三样物什妥善放好,转着轮转来到衣橱前,缓缓推开。
里面有元惜昭原来留在东宫的衣物,大多亦有他每年为她定制的她喜欢样式的衣物。
除此之外,没有谁会注意到,就连元惜昭来也没有注意到,衣橱底部的锦盒。
温承岚一手往后紧紧握着轮椅两侧扶手,身体试探着前倾,一手奋力向底部的锦盒探去。
费了不少力气,艰难地取到锦盒,额间布满细密的汗珠。
“咳咳……”他抑制不住轻咳几声。
温承岚打开锦盒,整整齐齐正红华丽的婚服出现在眼前。
他凤眸中一反常态,所有的漆黑皆消弥,流光溢彩。
这正是他迎娶元惜昭为太子妃时穿的婚服。
世事变迁,他们何其相似,口口声声互生怨怼,再不相见,可又各自珍藏着婚服嫁衣。
温承岚抚摸过婚服,眼前恍若浮现出在东宫与元惜昭的新婚夜,红烛摇曳,风姿绝代。
他素来知元惜昭生的美,那时还是晃了神,颇有些呆滞唤了一声“昭昭”,罕见不知所措起来。
反而是元惜昭笑得灿烂,像白昼流虹,夜幕繁星,她搂过他的肩,脸颊传来柔软温热的触感。
从今往后,每每坚持不下去,温承岚总能想到那夜,只要元惜昭在,他便没有什么坚持不了的。
想着想着,指尖略有潮意传来,温承岚才顿时回神,有什么顺着滴落在了婚服上。
初时以为是泪,提起衣袖拭过眼角,无端发现青白色衣袖间染了殷红。
温承岚才发觉自己嘴角不知不觉溢出了血,血与泪俱下,殷红融入到正红的婚服间,倒也不显眼。
温承岚喉咙动了动,咽下去还在上涌的腥甜。
他褪去外袍,解开衣带……
双腿动不了,自己更衣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何况是繁琐奢华的婚服。
温承岚几乎耗尽了全身的气力,才无比艰难勉强将婚服穿到自己身上。
他瘦了不少,婚服明显宽出了许多,精疲力竭,婚服之下,全身都在簌簌发抖。
这是他第二回穿红色。
第一回是娶元惜昭为太子妃,第二回是立元惜昭为皇后。
他说过的,她是他的妻,唯一的妻……
温承岚怕自己孱弱之躯撑不住,不再耽误,重新绑好三件物什。
东宫,正寝的门槛他伤重以来就去除了,他转着轮椅出了正寝,一刻不停歇入了冰窖。
寒气扑面而来,地面的冰晶在光亮映照下泛着幽蓝,轮椅碾过冰晶,发出破碎的声响。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选的地方。
锐器自戕,难免损失他体内昭昭的血,剧毒难寻,死相还过去凄惨,他还要去见她呢,不能吓着她……
温承岚只着单薄的婚服,腿一受寒率先反抗起来,蚀骨的疼痛传来,温承岚双腿剧烈震颤痉挛着。
他咬着唇,手按在腿上,捏着青筋暴起,未有丝毫缓和之意。
许是韧布在震颤下略有松动,或是其他。
突然,玉衡弓从腿间滑落在地。
“不要!”温承岚痛呼出声,一时激动扑身要去够玉衡弓。
不想整个人狠狠摔下了轮椅。
“呃!”好似有千万箭刃扎入全身每个地方,温承岚剧烈喘息蜷缩着上身,双腿不受控制抖动着。
他呼出的气息化作水雾缭绕在鼻尖,眼睫的湿润凝成了冰晶,两侧银白的发丝凌乱散在冰面。
即使疼得眼神都开始涣散,他仍下意识拼命抓握到玉衡弓,将三件物什牢牢环抱在怀中。
他本是要去到冰窖深处的寒冰床,能死得安详些,他咬着牙想挣扎着起来,却是动弹不了半分。
罢了,总归是一样的。
感受到刺骨噬心的寒意八方席卷而来,他阖上了眼……
桂三说了昭昭的墓穴是双墓,待他死了,廷阳一定会完成他的遗愿。
他的身心都该和她在一处的,说好的……
永结鸾俦,共盟鸳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