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昼到夜幕低垂,温承岚坐在轮椅上,姿势绝少变过,往常要是崔栉在,是绝不允许他坐那么久的。
于他的身体损害极大。
只是温承岚一心投在手里的玉料上,不辨时间流逝,不管身体无处不叫嚣的疼痛。
不知今夕何夕,摘星宫里回荡着打磨的“沙沙”声,最后一笔勾勒完成,放下手中的刻刀和沙纸。
温承岚像被抽完了全身的气力,他陷靠在轮椅背上,鬓间覆着一层冷汗。
手间温凉圆润的触感传来,他双手捧起完成的作品,仰面看去。
脂白剔透的玉料成了规整的方形,上面几列小篆行云流水,附着金箔呈现出。
骨节分明葱白的指尖触及,缓缓抚摸过每一个字,温承岚眼中恍若映射出摘星宫天井出投下的繁星,深情浓得化不开。
转眼间,破碎、灰飞、烟灭……
“咳咳咳……”温承岚低咳起来,将那方玉牌抱在心口,随手用锦帕捂着擦尽唇间涌出碍事的腥甜。
“昭昭,你会喜欢的。”
温承岚转着轮椅来到床榻前,垂眸看着。
想起那段才相认的时日每日夜半,他都来这床榻前默默看看她,带着心底不断与恨意撕扯的爱意和见不得光的喜欢。
心里描绘了千万遍她的容颜,却生生不敢触碰她一片衣角。
如今,上面空无一人,阴阳两隔,他再也见不着她了……
想到这,温承岚心里又陷下一块,空得发寒。
他探出身倾靠在床榻沿,周身的疲惫席卷而来,微阖着眼,远望去案桌上还有一块切割下来的玉料。
“快了……只愿你等等我吧。”
脑海中混沌一片,温承岚眼前渐渐黑下去。
好多血,谁的血?视线所遍布之际皆是殷红。
为何动不了,动不了!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挣扎着望去,便见元惜昭无知无觉匐在自己胸膛,她胸口不断溢出的血如潮涌来……
“昭昭!”温承岚猛然睁眼,心跳如雷,一阵心悸。
他一手撑在床沿,大口大口喘息着。
若是他关注后殿的青铜晷,便知连半个时辰都没过。
半个时辰他都睡不安稳,甚至不算睡,闭目养神亦难以做到。
温承岚心有余悸,更添怅然,他每每闭眼,就要再回放一次元惜昭死在他面前。
他一手扶着额头,仰面望向楼顶的天井,阴郁的眸中闪过星光。
幼时和昭昭偷跑出宫玩,听说书的说,人死如灯灭,不过有的魂灵会不时化为天上的星星,看一看怀念的世间,留恋的人。
那时元惜昭还笑着与他打趣,“阿岚,若真如他所言,那岂不是我们都会变成星星,为何还有那么多人怕死呢?”
那时他是怎么说得呢。
“他们不是怕死,还是有舍不得的事,舍不得的人。”
温承岚眼中水光潋滟,他轻启唇,重复出久远记忆深处说的话。
“昭昭,今夜你会来看看我吗?”他想起摘星楼本就是观星旧殿,有观星台。
他转着轮轴,寻着记忆向后殿去,后殿地砖不甚平整,有些坡度。
“嘭!”一时脱力,轮椅向前不受控制冲去。
撞到台阶处陷下停住,震得温承岚身形向前一晃。
“呵……”温承岚两手紧握着两侧,好不容易晃过神来,仰头看着面前蜿蜒而上的阶梯。
是了,他不自量力了,忘了已是连站起来都做不到,如何能走上台阶到那顶楼的观星台。
他神色恹恹呆坐着,何况他又怎么配昭昭来看他?!
他伤狠了她的心,她为他九死一生之时,他又在干什么!他在怨怼于她。
不知不觉间,温承岚眼角泛着晶莹。
星幕流转,枯坐一宿。
次日晨曦初亮,洒在温承岚纤密的睫毛上,银白的发丝似融入观中。
他方微动了动僵硬的上身,缓过几口气,试着转回到前殿案桌前继续未完成之事。
小小一段距离,到了案桌前还是让他气息不稳,不得不靠着歇了片刻。
再执起刻刀,动作比起之前大刀阔斧了不少,这是他给自己做的,便不用多么精细,他已经等不及了。
午时已到,廷阳准时来送饭,与以往不同的是,他才进殿门就面露难色。
廷阳放下食盒,为难道:“陛下,太后也来了。”
温承岚手间一滞,“她来干什么?”
话音未落,太后就自己迈步走了进来,还是那一身素白,从前温承岚不觉得如何,在云川见得多了,心头不免一颤。
“岚儿,听说你回来了,哀家来看看你。”太后说话间不忘捻着手腕的佛珠。
温承岚瞳孔一缩,多少年了,他没有再听过太后口里唤出一声自己的名讳。
廷阳也是一惊,面露喜色,太后终于醒悟了?不再只一心念着大皇子,也会惦念着陛下了。
打心底有种为温承岚苦尽甘来的欣喜,他自小便跟着温承岚,自知皇室子大多都是表面风光,实则毫无温情。
加之太后一心将温承岚当作大皇子温承轩,先帝只当温承岚是继承帝位的棋子工具。
少有真切的温情便是与元惜昭青梅竹马,可亦走到如今万劫不复的地步……
“陛下,太后陪您用膳,属下先退下了。”廷阳有意想让太后好好与温承岚相处。
温承岚不知是过于震惊,还是怎的,未发一语。
廷阳正要行礼往后退下。
太后站在温承岚面前,急不可耐垂首道:
“岚儿,你给哀家取点你的血,哀家听闻了一秘法。”
“你和轩儿是生身兄弟,血脉相系,用你的血融供桌上的灯油,哀家便有望能见到你兄长的魂灵。”
太后说着说着,近乎眉飞色舞起来,为终于有法子再见到温承岚轩而欣喜。
廷阳听到太后的话,大吃一惊,一时痛恨自己怎么就轻信这太后悔过了,还要有意留她。
早知她会说这般锥心之言,他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不会让这女人迈入摘星宫半步。
温承岚眼神黯淡下来,他只觉可笑,想笑自己,也想笑太后,可惜实在提不起气来扯起嘴角。
“好啊,朕取给母后便是。”
“陛下!”听到温承岚毫不在意,自暴自弃应下,廷阳脸色俱变,冲上去挡在温承岚面前。
太后甚至自带了匕首来取血,手中已然捏着一把未出鞘的匕首。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拦在哀家面前。”
太后已迫不及待与温承轩相见,从前做皇后时的端庄贤静已被心结折磨得消失殆尽。
她恶狠狠喊着:“哀家命你,跪到一边去!”
廷阳咬着唇,一步未挪动,心里生出无限悲哀,天底下怎么会有母亲会亲手将丧子的利器递到自己儿子手中!
是他大意了,太后心中哪怕有一丝悔意,也不至于一进来对陛下几近惨白的面色和明显异样的银白发丝视而不见。
退一万步讲,这些她都不看在眼里。
那么大一方轮椅,温承岚覆着裘毯的腿还在不受控制颤抖着,不关心就算了。
她还就径直站在温承岚面前居高临下般俯视着说话。
“大胆!怎么?哀家连一护卫都处置不了了!”
太后拔出了匕首,作势要强上,大有鱼死网破之势。
千钧一发之际,温承岚带着无限倦意沉声道:“廷阳,退下。”
廷阳不可思议转头看着温承岚,“陛下,太后她……”
他替温承岚气的要死,只等温承岚一声令下,他即刻与吴厌将她压下去也是分秒的事。
可温承岚让他退下。
廷阳犹豫之际,太后已将匕首递给了温承岚,又取出怀里备好的瓷罐准备接引。
廷阳心里直打鼓叫嚣着。
温承岚身体本就不好,好不容易服了紫续灵丸养回来一点,元惜昭一死,前功尽弃。
怎么还容这般折腾!
又怕冒然行动反而不慎伤了温承岚。
眼见要拦不住,匕首刃已贴上温承岚的臂腕处。
温承岚的手本就发凉,感受不到匕首的寒凉,一线血丝印入眼帘,他心中一窒,停下了动作。
他想起了元惜昭手臂上的反复的伤口,那是为了放血给他留下的。
某种程度而言,他如今身体里的血是融了昭昭的。
昭昭为他用心良苦的血万不容丝毫作践!
温承岚果断随手丢下了匕首,神色一凛,说话的声音也像浸了冰,“母后,请回吧。”
变化发生得太快,廷阳惊喜将那匕首一脚踢到了数米开外。
太后眉头紧皱,“你不愿?!”
质问间,好似全然忘了任何称呼。
“朕不愿。”温承岚坚定回道。
他原先想着本就要走上穷途末路,也多少能理解与惦念之人阴阳两隔的痛楚,太后要他的血,给她便是了。
不过他可以不顾惜自己,却再不能辜负元惜昭的心意。
太后面目狰狞,要拽住温承岚的手,“不!我要见轩儿,我要见轩儿!”
“太后!大皇子是你的亲子,陛下就不是了吗?!”
廷阳及时半推了太后一把,忍无可忍。
哪想太后油盐不进,充耳不闻,还对着温承岚痛诉“你好狠的心,他是你兄长,他是为皇室……”
温承岚袖中的手紧攥成拳,他偏过头,“来人!送太后回长康宫。”
吴厌闻声进来,干脆利落一把将太后押出去,他在外面听到只言片语就也忍不住了,苦于没温承岚吩咐,暗卫不得随意动作。
他没有言语,用行动表明对太后的厌恶了,身音快到廷阳都没反应过来。
只听见太后仍不甘心撕心裂肺,硬得不行来了软的,“你不能这么对我,不能这么对我,母后求你,让我见见轩儿!”
廷阳嗤之以鼻,以鼻嗤之,“太后娘娘竟还知自己是母后?”
一场闹剧落下帷幕。
廷阳有感而发,说得过瘾,说完才反应过来,他们的争端,何尝对温承岚不是另一种伤害。
忙转身看温承岚的状况,扑了一空,“陛下?”
温承岚已不知何时去到案桌前,一口一口吃着药膳,气定神闲。
廷阳惊疑不定,坐到一侧布菜,靠近菜品,发现了不对。
闹了那么大一会儿,一开始从食盒里取出来的菜品早已凉了,温承岚像是完全不在意,机械地往口里塞,再吞咽下去。
廷阳连忙按住温承岚手中的勺匙,“陛下,菜凉了,属下让御膳房送新的来。”
“无事,朕饱了。”温承岚顺势放下,拭了嘴,转着轮椅去挑下一步合适的刻刀了。
廷阳心想,怎么会无事呢?寻常人经历刚刚那么一闹,怕是也得伤心伤神许久……
他张了张口,到底不知能如何安慰温承岚。
要是元惜昭在就好了……此刻,廷阳不由得想到,元惜昭在定能有法子。
随后,他又紧接着制止自己再想下去,元惜昭死了,怎么可能会在。
廷阳记得崔栉大悲大恸之下,会加重胃疾,不宜用膳,因此也没坚持劝温承岚等着吃些温热的。
看护着温承岚服下药,暂且出了摘星宫,他还要去找吴厌,一同再帮温承岚出出气。
廷阳一走,温承岚就不由弯腰捂着腹部簌簌发颤,额间冷汗涔涔。
疼得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在宫宴上,太后只记着他兄长的喜好,给吃不得辣的他夹了红油煎肉。
是元惜昭谈笑着将那他不得不忍着吃下之物抢了过去。
她的笑容总是那么明媚,灿烂到似乎他的天地间只需这一抹光便一片光明温暖。
从小到大,甚至后面他们经历了那么多事,他对她那样不好。
只要见他不适,她仍是满心满意地想要照顾他,千方百计想养好他的身体。
她灿若繁星的眸中曾盈满了关心,她在他病痛之际,焦急呼出的“阿岚”。
她心疼地将他拥入怀中,他也曾清醒后仍假装混沌,贪恋那一份暖意……
愧疚也罢,爱也罢……只有她。
如今,不会有她了……
一幕幕闪现而过,如此想着,疼痛更加愈演愈烈,温承岚只觉腹中仿佛有刀剑在不断搅动着,刮肉剔骨。
“呃。”
他紧咬着牙关,还是溢出一声闷哼。
温承岚额头无力抵靠在案桌上,捂着腹部的手深深嵌入。
视线模糊间,疼痛击溃了最后的心防,从未呼过痛的人无意识呢喃。
“昭昭,好疼……我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