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惜昭有时候也佩服自己心态那么好,她甚至在温承岚面前还能缓缓抽身,退后两步,笑着说,“我早和陛下说过,你不能想着韩玥又想着我。”
“听到我危在旦夕……”她目光流转,笑意不减,“陛下这心软的毛病还是没变。”
“我……”温承岚全凭意志忍耐着蚀骨疼痛坐直在轮椅上,大悲大喜冲撞,一时分不出那么多精力反驳元惜昭。
下意识伸出去挽留的手默默攥紧收回了。
水声响起,元惜昭手执一琉璃银壶,行云流水倒了两樽酒,一手拿着一樽,回到温承岚面前。
温承岚从始至终目光都没离开过元惜昭,他总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奇怪。
罢了,他拼着一口气赶来,才见到她时,是有怨怼之意的。
不过就气了那么一句话的工夫,还好还好,格外庆幸是假的……元惜昭骗了他那么多次,他这回心甘情愿。
他拿不准元惜昭的意思,要见他一面,就是为了和他喝两樽酒?
“这是……”温承岚回过神来,疼痛不减,他早出了一身冷汗,所剩无几的理智提醒着他现在可能撑不住喝酒。
清醒时他尽了全力尚能忍着不让元惜昭察觉,要是喝了酒,他怕自己克制不住。
元惜昭俯身凑近温承岚,“知道陛下恨我,我们亦早已和离了,不过依我们元氏的规矩,要有始有终。”
“东宫新婚夜喝了合卺酒,那如今我们再喝一回……就叫它,嗯……诀别酒吧。”元惜昭透着烛火看了看酒樽上的花纹忽明忽灭。
有一瞬间恍惚,她还没喝酒呢,感觉已经醉了。
旧忆重提,温承岚脸色从苍白几乎变得灰暗,他身形一晃,又生生牢牢把着两侧稳住,抿着薄唇。
她要和他彻底诀别了么……
他压了压心中抑制不住的酸涩,抬眸望着元惜昭,许是腿太痛,许是心太疼了。
“我不愿喝。”他执拗扭过头,顺着心意艰难说出口,他不愿,也不想。
元惜昭眼中闪过一丝讶意,按理说温承岚不该巴不得喝下这酒,断个干净吗?
不过不出片刻,她就想明白了,她还是低估了韩玥的死带来的冲击,温承岚这是任何双方仪式都不愿和她沾边。
但这酒,他必须得喝,这可是计划最为重要的一环。
算了,反正就最后一次了,强迫温承岚灌也要灌进去。
她想着正准备动作间,垂眸余光瞥见温承岚的腿猛烈异样得颤动着,从前温承岚旧伤复发,也见过他腿发颤,但远远没有现在这般激烈。
其中痛苦难以想象,她深深看了温承岚一眼。
再仔细一看,怎么回事?!他的双腿竟是被绑着固定的。
元惜昭动作一滞,“你的腿?”
注意到她的目光,温承岚顿感后悔,忘了盖好了,他不自然扯了扯垂下的裘衣,试图遮盖住自己的腿。
手腕上传来力道,元惜昭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不让他再拉扯裘衣,“很疼吗?我先让崔太医来给你看看。”
“无妨,旧疾。”温承岚回道,他还是不想元惜昭知道他双腿已废。
他转眼间变了神色,有意冷然道:“你该是再清楚不过的。”
元惜昭松开他的手,站直了,随手将酒放到一边。温承岚说得没错,她是清楚,没有她,没有塔雅一事,他的腿也不会如此。
元惜昭不由分说走到温承岚身后推着他到床榻边。温承岚侧着头,没法看到元惜昭的神色。
就算看到也无济于事,毕竟连元惜昭自己都想不通临到头,她怎么犹豫不忍起来。
直到她彻底蹲下为温承岚解开腿上的细绳时,温承岚顿时惊惶起来,“别碰我!叫吴厌来……咳咳……”
元惜昭恍若听不见,任凭温承岚如何说,她自顾自解了绳子,按揉了片刻。
“陛下需要先休息。”她不由分说将温承岚扶上床榻,强迫他躺下,温承岚没来得及挣脱开,人已经半躺在床上了。
外面传来一声,“元姐姐,搞定了。时间不多了……”
“嗯。”元惜昭仰头应了一声。
“吴……唔!”温承岚张口就要对着外面喊吴厌,元惜昭欺身而上,一手捂住了他的嘴。
两眼相对,一时静默。
“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元惜昭轻声道,气息拂过温承岚的脸。
温承岚突然全身放松下来,认命般阖上眼,遮掩住眼中的情绪,她倒是杀了他才好,也省得他爱恨不得,深受折磨……
他扯起一抹笑意转瞬即逝,“你害的还少吗?”
元惜昭不语,默默坐在他身侧,继续为他按揉着腿,手下瘦弱无力的触感传来,按揉了许久衣不见缓解,她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不知为何,温承岚也安静下来,只是静静看着她。
他对她说了那样不好的话,看到他伤痛,还是不忍心……
他喜欢的昭昭,才貌双全,少年时他便知要不是因为他是太子,京城千万公子谁不以娶得元氏嫡女为荣。
她值得更好的人,总该不是双腿残废的他。
突然,元惜昭眼前短暂一黑,她不动声色揉了揉眉心,解蛊拖不了了……药效过了,她说不定顷刻而亡。
她起身取来了暂且搁置的两樽酒,她不得不承认,刚刚是她一时贪恋了。
“陛下喝了吧,我不想相逼。”
温承岚半倚靠在床榻上,心里正是悲戚自厌,觉着元惜昭是该远离自己。
他没有再反驳,“我喝。不过,你说了有始有终,那么便向当初一样喝。
元惜昭翻身跪坐在床榻上,正对着温承岚。
温承岚接过了酒,眸中泛起涟漪。
烛火摇曳,眼波纵横,手臂交缠,一饮而尽。
恰如新婚夜,却是诀别时。
预想的苦涩没有泛起,反是熟悉的酒香席卷而来。
温承岚瞪大了眼,眼尾泛红,“这是……琼槐酿!”
元惜昭笑了,眼角却闪过晶莹。
她并不回答,既然下定决心,就要一鼓作气。
“哐当”酒樽坠地,元惜昭拿出腰间的鎏金云纹匕首,对着烛火看了看。
这正是和那锦帕一同放在暗格里那把,最初的那把,是她过去送他的礼物,亦是他遍寻不得的那把。
温承岚几乎是在看见元惜昭笑得那刻,便呼吸一窒,匕首出现,不祥的预感席卷而来。
就算后面他凭着记忆复刻了一把一模一样的鎏金云纹匕首,他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他在塔雅厮杀狼群用的,是醒来后就不见的。
“是你,在塔雅,你来救我了!”温承岚激动起来,那些午夜梦回,心里的猜测落到了实处。
他下意识就要起身去抱元惜昭。
却发现所有的气力仿佛石沉大海,全都散去了,他周身没有任何不适,甚至连腿疼都不大能感知。
可周身都没法动,连指尖都只能钉在原位。
元惜昭轻柔执起温承岚的一只手,鎏金云纹匕首控制好力道划过温承岚的手心,重复过无数次的动作。
锋刃沾满了温承岚的血,元惜昭顺势将匕首一转,刃柄放在温承岚的手心。
他没法抓握,元惜昭反捏着他的手,让锋刃血红的匕首直直朝向自己的左胸口!
霎那,温承岚的瞳孔剧烈一震,惊恐和绝望瞬间湮没了他,“不!昭昭,你……你要干什么!”
他死咬着牙,嘴唇破了侵出了血丝,用尽了气力,心撕裂开来,全身也动不了一点,那酒有问题,她计划好的!
温承岚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自己握着的匕首,元惜昭带着它。
离元惜昭的胸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元惜昭!你不能!”他大口大口喘息着,一呼一吸都艰难无比,“你要是敢!我让元氏所有人给你陪葬!”
“陛下,你不会的。”元惜昭想最后笑一笑,至少最后留个好的印象,努了力,发现做不到。
她说:“陛下以为是我害了韩玥,我自下去陪她。”
“不要!我没有,我从来没有觉着是你,是怕韩韦对你……”
“这刀想必陛下也认出来了,这回也算偿还了吧。”
清泪滑落,温承岚眼底一片猩红,满是绝望,“我不要你偿还,我只要你好好的……”
他死死盯着自己的手,用命在挣脱,皆是徒然。
“你总用性命吓我那么多次,也该让我一次了。”
寒光一闪,白刃红光。
“呃……”元惜昭控制不住闷哼一声,殷红从她的胸口浸满了温承岚惨白冰冷的上,继而滑落。
在床榻上绽开一朵又一朵。
血,那么多血……
“不!不——昭昭!”温承岚神魂俱震,撕心裂肺,“来人,来人啊!救救她,救她!”
自然不会有人,元惜昭计划好的,绝少出差错。
“咳……”她溢出一口血,随着血的流逝,她渐渐失了气力,倒在温承岚身上。
她勉力半睁着眼,眼角浸出一滴泪,明艳的五官苍白黯淡下来,呼吸愈发微弱。
温承岚动不了,但能清晰感受到身上元惜昭胸膛的起伏渐弱,几乎要感觉不到了。
“朕求你,我求你……昭昭,你怎么样都行……你要走也好,要我的命也罢……”
“那时说那些话,是因为我的腿废了……我连救你都做不到……不能拖累你……我一直都爱你,爱你啊!”
“我从未喜欢韩玥,不立后不选秀,都是等着你,你是我的妻,唯一的妻……”
……
温承岚断断续续声嘶力竭,泪流满面,心痛如绞,他自觉所经苦痛不少,如今才知什么是真正绝望。
元惜昭耳间像蒙了一层,朦胧听着温承岚在喊着什么,却听不真切。
眼皮发沉,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摸索着扣住温承岚的手,十指相扣。
“阿岚……我……不欠你了。”
她吐露出心心念念的称呼,阖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