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承岚说得没错,她的身份,没法阻止他要和韩玥游山玩水。
可是她终究难安,她不敢也不愿再经历一次塔雅亲眼所见温承岚命在旦夕的样子。
随时间流逝,只隐隐听到隔间滴漏计时的声响,一下一下敲打在元惜昭的心上,理智一点一点消磨吞噬。
臣子的身份劝不了他,那情意可否一试?
她无法说出当年的真相,就算她从未想过害他,阴差阳错之下,终间接还是因她,让温晏有了可趁之机。
遑论她没忘记元兆所言,她注定是他的劫,他们自小的情意是真的,可她不过是元兆和温冽安排好磨练他的棋子。
忽然,像是破茧而出,她想自私一回,抛开那些所有,剖开自己的心,直面它,说点自己真心想说的。
温承岚全神贯注听着帘外的动静,他知道元惜昭还未走,可他话已至此。
元惜昭抬眸瞬间,眼中涌出说不清的情感交织,她唇间微动,唤出那个总是盘桓在心间的称呼。
“阿岚……如今,我这样唤你,该是不敬之罪,可是我还是想这般唤,一直都想。”
上几次都是在紧急之时,不经意不受控制的脱口而出。
这回不同,温承岚清醒且冷静着,元惜昭要明明白白说给他听。
刻在骨子里的称谓焕然间应在了实处,温承岚双手不自觉揪紧了一角。
他还未思考,眼睛已先一步直直望向帘外,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即刻打断元惜昭,他不能再听下去,可张了张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元惜昭眸光微动,一咬牙亦抬首直直看去,“无论你信或不信,我对你的心意从未变过。”
说到后面,元惜昭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臣子的身份不该干涉你和韩玥去舒州,那不知要什么身份方能干涉?”
帘内,温承岚也未好到哪去,才听到元惜昭那一语,他便浑身一震,眸中久违的光芒闪烁。
他等了那么长时间,无论爱恨,那么长时间。其实他从未真正恨元惜昭射出的那一箭,后面遇上群狼,也未怀疑过是元惜昭要害他至死。
他不想要她的歉意,不想要她的悔意。
他备受折磨,一直恨的,在意的,不过是那时射出那一箭后,她亲口所言的“从未有过真心。”
他真正想要的唯有她的爱意……唯有她的真心。
亲耳听到她认下她的真心,不下于久旱逢甘霖之感,温承岚眼尾微红。
他对着虚空抬起了双手,如果可以,他此刻想与她相拥,一切美好得……像是一场梦。
可是为何偏偏是这时?
咫尺远近,一帘之隔的距离,他都无法走到她面前抱住她。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伤害,无能为力之事还要重演几回?
除了那虚无缥缈心中满腔的爱意,一生的执念,他有什么值得留住她的。
温承岚侧过脸,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他垂下了手,指尖深深嵌入手心。
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摆出冷硬的一面,“你是不是觉着朕还那么好骗,你想利用朕,便言真心,不想利用朕,便言假意。”
他两眼空洞,揉杂着无限痛苦,“朕刻骨铭心之痛,拜谁所赐,元大人莫不是忘了?”
耳边嗡嗡作响,一阵耳鸣目眩,他不敢停下,有些话,一停下,他如何能忍心说出口。
“朕还得谢过元大人教会朕断、舍、离。真心该许真心,塔雅伤重之时,多亏韩氏相救,元大人也知道,韩玥自幼对朕有意,朕觅得真正的良人,心中欢喜无限。”
温承岚听着自己的声音回响在脑中,已很是不真切,喉间泛起腥甜,他最后不免溢出一丝喑哑。
“至于你,朕不杀你已是恩赐。今日元大人所言,朕倒是看了一场好戏,全作一场笑谈!”
元惜昭呆愣在原地,听着听着,脸色苍白,眼中不由起了一层雾气,她万万想不到自己挣扎多时,表露真心之言,会换的温承岚这样一场讥讽。
她倔强未低下头,死死盯着那帘幕中的身影。
话已至此,他都说了她之言包括她的真心只作得一个笑话,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没有了。
元惜昭从来都不是死缠烂打,自取其辱之人,她极力不让情绪裹挟音色,俯身一字一顿真切道:“臣女知错,从此不会再叨扰陛下了,臣女告退。”
她故作从容起身转身,袖间颤抖的双手暴露了她翻涌的情绪。
摇曳的烛光细碎落在地上,勾勒出元惜昭落寞的身影。
听见帘外的脚步渐远,温承岚顿感一阵剧痛袭来,撕心裂肺得疼,从未如此痛过,额间全是冷汗,他一手捂住胸口,气血上涌再也压不住。
生怕溢出一丝声响惊动元惜昭,他慌乱拉过被衾严密堵在唇间,身体不住地颤抖,剧烈咳嗽起来,嘴边不断溢出殷红。
方才说的每一句违心之言,无不在凌迟着他的心。
好疼……昭昭……真的好疼……
他了解她,他说出那些话,元惜昭再也不会原谅他了,想必一气之下,她自真和思结麒去了西戎,从此以后不复相见。
温承岚想着想着又呕出一口血来。
他满心绝望,眼前一阵朦胧,只觉万事荒唐,兜兜转转,他们怎么就该落得如今的境地了!
推开门,寒风拂面,元惜昭捋了捋凌乱的发丝,脚步略微虚浮,眼眸低垂,望向远方。
没什么,不过是一场离别,某种意义上也是自己预想温承岚的结局,不过是提前到来了而已。
她自我安慰着,向殿外走去,风透过了心间,带走其中的温热,寸寸寒凉空洞。
“姑娘?”小太监见元惜昭明显失魂落魄走出来,默默开口。
元惜昭像是听不到一般,自顾自地往前走着,神飞天外。
廷阳眉心一皱,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他还是第一次见元惜昭这般模样。
不好!元惜昭尚失魂落魄,陛下岂不是更……?!
他没有再管元惜昭,推开门快步走进去看温承岚的情况。
不知不觉回到了摘星宫,元惜昭蹲坐在青石阶上,仰面望天,在这住了那么久,头一次觉着这座宫殿从未真正融下它。
宫中是不能再留了,住宫外也不影响入宫履行文轩阁学士这个虚名的职责。
元兆和宋姨娘都去了,宁归悦此刻该在南疆,余袅本也是那徐府小姐,得知真相后留京安葬宋姨娘,她亦不好过多过问……
到头来,真是识得孑然一身的滋味了,去哪呢?
偌大的京中可还有她的容身之地?不用很久,明悉南疆的情况后,若是宁归悦和缪朵还未有消息,她就去南疆找她们。
元惜昭杵着下颚,眼中闪过一抹怅然,算下来京中她长居过的地方不过三处,摘星宫算一,元府算一,还有……东宫算一。
摘星宫不留,东宫决计不可能,那么就是回元府了。
元兆逝后,温承岚解了元府的封禁,如今该是荒废着。
发生了那么多事,元惜昭目光凝在那挂着残雪的梅枝上,点点明艳,傲立霜雪,终坠落枝头,融入雪下。
“姐姐,怎么了?”思结麒从围场回来暗自关注着元惜昭的踪迹。
眼见她魂不守舍坐在摘星宫殿门前,他惊觉这是个好机会,元惜昭显然不想留在宫中了,定会改变主意和他去西戎。
“三王子。”元惜昭少了几分有意抗拒,再怎么说思结麒算是救了她一命。
要是没有思结麒找去,众人皆去寻韩玥了,她不知还要受多少苦,没准真交代在那兽坑里了。
思结麒有意关注到元惜昭是从紫宁殿的方向回来的,温承岚都答应放手了,他顿觉前途一片光明。
他拍拍袖子,坐到元惜昭身旁,“姐姐,因何事不悦?”
“不悦……很明显吗”元惜昭自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尤其是在温承岚面前。
思结麒看着元惜昭显而易见伤情的样子,心中一闷,先前那那滋生出的一抹隐晦欣喜消失不见,他还是喜欢看她开心肆意的样子。
是景朝帝王温承岚伤了她的心
“姐姐在这宫中不顺心,还要留在宫中?”
思结麒侧脸之时,耳垂的幽蓝隐隐闪烁。
“自然不会留在宫中。”她不动声色与思结麒拉开了距离,“冬狩已毕,三王子该早些回西戎。”
思结麒忽略后面一语,看着元惜昭的眼睛认真叙说:“在西戎,除联姻外,王子的婚事全看自己的意愿,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就算坐上君位,我也可只娶一人。”
“西戎虽不如这里山清水秀,但大漠漫无边际,想来肆意无拘,自由不羁……去了西戎,你想干什么便干什么,你会喜欢的。”
思结麒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嘴角微扬,放轻松了声线,“姐姐,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想你早就明白了。”
“同我去西戎吧!”
他说不清这是第几次邀约元惜昭,这一次,他尤其心跳如擂,退一万步讲,他想不到元惜昭正在伤情之时,迫切想逃离之时,有什么理由拒绝。
“三王子真喜欢我?”元惜昭并不直面回应思结麒的话,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思结麒没想到元惜昭会这样直白来一句,他笑得灿烂,“喜欢,再喜欢不过了。”
“那你可知道我曾是陛下在东宫时的太子妃?”元惜昭不急不缓道。
“知道,我有在塔雅的所有记忆,解了毒后,我就设法让父王派我来出使景朝,就是想早些见到你,带你去西戎。”
他目光坚定炽热,“姐姐,你现在早已不是那什么太子妃,我真心想你做我的王妃,待我上位,你就是西戎的王后。”
思结麒挠了挠头,当时听信了阿极的主意,说是没准如毒发时唤她“姐姐”,利于拉近和元惜昭的关系。
这“姐姐”唤得越来越顺口,谁想得到那时他才清醒想起自己失智时缠着一景朝女子叫姐姐的事,还郁闷了一段时间。
元惜昭稍作停顿,继续道:“三王子既知我曾为太子妃,就该明白其中弊端,你若娶我,一定程度上便是辱没景朝,景朝兵力怎还会助王子夺位?”
“王子是想带六万精兵助力回西戎,还是带我一人?”元惜昭说得恳切,循循善诱。
之前明了的拒绝他的心意用处不大,此番元惜昭是看准了要一针见血。
言外之意,是选王位,还是选她。
不出元惜昭所料,思结麒果然沉默起来。
元惜昭早看到思结麒的野心,被下毒欺辱蛰伏那么久,不得到王位,他怎会甘心?
他前面说得固然真诚,可有一句他没说完全,他亲自来景朝的首要目的该是为了借兵。
“这有何故?待我夺得王位,再娶你为王后,谁敢说一个不字……”思结麒语速加快,迫切争辩。
元惜昭站起了身,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三王子还不明白吗?你还未懂真正的喜欢。再者,我对王子也未有情爱之思。”
她微微俯身,“提前恭贺王子早带六万精兵回西戎夺得君位!”
思结麒眉头紧蹙,浅灰色的瞳孔折射出困惑之意,总归元惜昭说的没错,这西戎君位他势在必得,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摘星宫的殿门合上,思结麒还在沉思着元惜昭说的话。
回想那时温承岚周身狼狈倒在雪地里,恳求他带元惜昭走,真正的爱意,他恍然间好似明白了什么,又探不得真切。
元惜昭没有再管思结麒,不要多时,他自会离去。
睡是睡不着的,本打算收拾了东西,准备好出宫事宜。
温承岚就算真全心爱着韩玥,也不该对她说那些践踏她心意的话,短时间内已成为了心中的刺。
能早一刻离宫便早一刻。
临到了摘星宫内殿,走了一周,硬是没发现有什么好收拾的,能带走的,真正属于她的,除了己身,无非就是玉衡弓。
一大早,宫门才开,轻车上路。
元惜昭找了个小厮给了一吊铜钱,让他把自己留给贺璋和崔栉的信送去,便坐着马车出了宫。
廷阳和崔栉在紫宁殿守了半夜,快到次日午时,温承岚才幽幽转醒,执意要按计划即刻启程去舒州。
临行前,贺璋来相送,连久不出长康宫的太后也不知为何出现在了温承岚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