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暖阳天尤其舒服惬意,从穹顶投下,给布满铜绿的青铜晷都度上来一层金光。
元惜昭写了封信打算再传给缪朵,上回的信缪朵没回只言片语,她有些担忧缪朵在南疆会不会遇上什么事了。
元惜昭一出摘星宫,便发现长满杂草的小径旁光秃秃的树枝头冒了小巧玲珑的花苞,浅黄嫩绿,惹人喜爱。
荒芜到这个季节,没宫人打理,原是梅花。
看来这摘星宫表面上的荒凉颓败,还别有洞天,偶有惊喜,元惜昭多看了几眼,等着花开满树,她得好好逛一逛。
准时到了文轩阁,元惜昭直入书阁继续看关于蛊毒的书,算着平日温承岚下早朝的点,她起身舒展舒展身体,按惯例前去侍墨。
距平日的点都过去半个时辰了,温承岚的身影还未出现在文轩阁,阮钰也没来,元惜昭顿感奇怪。
侍女都送了三轮清茶了,转眼要到用午膳的时刻了,温承岚还未来。
元惜昭借着用午膳的时间,想找人问问。
吴厌大把时间都花在看守她身上了,肯定不知。廷阳暂不知去哪找,也不一定会告诉她。
元惜昭想来想去,往内阁走去,贺璋是个不错的选择,他在朝中听的看的多。
去内阁通传的时候,恰见贺璋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来,眼中满是倦意。
元惜昭凑上去,挥挥手,“贺大人,这是怎么了?”
贺璋见是她,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师父也没说当官要这么累啊,这不才下朝。”
他一声哀叹,“唉,我都没时间去秦风馆喝酒了。”
晚下朝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元惜昭步至一侧,漫不经心道:“贺大人辛苦了,我叫人帮忙采买梨花春进宫给你便是。”
“当真?”贺璋一听有酒,又来了精神,“你都不知道我今日在朝与陛下舌战群儒。”
“冒天下之大不韪,得值无数坛梨花春,十坛琼槐酿感谢我。”贺璋展开手指比划着。
元惜昭眉心一挑,“何事?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告诉你也无妨。”贺璋回想着早朝的画面就面色苦痛,“一帮文武大臣像是约好了一样,长跪不起逼陛下选秀,充盈后宫。”
“你我都知选秀再正常不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陛下后宫只有那韩贵妃,也无子嗣。大臣们提议无可厚非。”
贺璋抖了抖衣袖,“可是我就看不惯他们暗逼迫陛下那样,陛下亲自收用我,我不得帮着陛下。”
元惜昭都能想象是何情形,难怪温承岚没有回返文轩阁,“大臣们自然想各族女儿送到后宫占据一方势力。陛下为何不愿选秀?”
她迟疑片刻,问道。
贺璋顺手折了节长草捏在手中把玩着,“要不……你问问陛下?不瞒你说,我也想知道为何陛下态度如此决然。”
“我?”元惜昭失笑一声。
贺璋不知从前的故事,无心之言怕是将她看作了温承岚的心腹,现下最不得温承岚信赖的当属她。
贺璋压低了声音,“真是一群老顽固,只有那韩韦韩相处变不惊。”
“韩贵妃独宠后宫,韩相高兴还来不及。”元惜昭接道,眼见就要走到门口了。
“那最终如何了?”元惜昭抓紧时间问道。
贺璋回想一笑,拍了拍手,将手心中捻碎的草屑抖落,“陛下答应了。”
“答应了?”元惜昭语调一扬,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失声激动。
贺璋瞥了她一眼,“你怎么激动起来了?莫不是……”
元惜昭这才意识到一瞬间的反应,“我这是好奇,好奇。”
贺璋不再深究,却有意拖长尾音,“陛下定了个标准,让那些大臣回去估量,合适者便可入宫,若有所欺瞒,一律按欺君之罪论处。”
“什么标准?”元惜昭这下是真好奇了。
贺璋抬手伸出两个手指,“再加两坛梨花春。”
“好说好说。”元惜昭汗颜应道,贺璋现在还不忘酒。
“风华绝代,文武双全,天命相付。”贺璋声音放沉放冷,有意模仿温承岚的语调。
“这……”元惜昭听得一愣。
贺璋笑道:“你也觉得吧。陛下摆明了就是拒绝,这三点,莫说选妃,就是选官也绝无仅有啊。”
“不过之前在我贺和陛下的共同努力下,铺垫众多,环环绕绕,那些大臣们只好暂时闷声吃了这哑巴亏,回去找那风华绝代,文武双全,天命相付的人了。”
元惜昭眼神闪烁,心中的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听闻温承岚答应时的激动失落不是假的,可理智而言这对温承岚不好,哪哪都不好。
不选秀,温承岚前朝和后庭都会失去助力,今日只是受大臣相逼,这些大臣也不会心甘,何论后面天下百姓会怎么看。
她的心不断被截然相反的情绪拉扯着,“陛下下朝去哪了?”
贺璋思索片刻,“我随了半路,该是文轩阁的方向。”
“这帝王啊身不由己,还不得从前我这山野村夫自由。”他边走边感叹道。
元惜昭低垂着眼眸,“多谢告知,贺大人快去用膳吧。”
见元惜昭要走,贺璋还不忘对着她提醒道:“记得梨花春,之后有机会还要琼槐酿。”
元惜昭转身应了声“好”。
“这帝王啊身不由己……”元惜昭脑海中不断回荡着这句话。
是元兆、温冽,当然还有她亲手推着温承岚走上这条身不由己的路的。
温承岚已然饱受摧残,她定不能让自己的私情再影响害他分毫。
回到文轩阁,果见温承岚已经坐在桌案前,打开一份奏折扫了几眼,丢到一边,揉了揉脑侧。
在殿前逼他就算了,这殿后也不放过他。三份奏章说来说去不离选秀。
温承岚都不禁怀疑,是不是这年天下安稳多了,这些大臣闲下来一心惦记着他的后宫事务。
一盏温热的清茶放落在手侧,元惜昭视线落在那丢在一旁的奏章,便知道温承岚脸色不好的缘由。
温承岚抬眸见是她,脸色不禁好了很多,抬起清茶饮了一口,一手默默将散落的奏章合上。
要是元惜昭没看还好,如此温承岚的动作她都一览无余。
她实在是看不下去温承岚为此烦心,为此受迫,为此受诟。
况且她总是要离去的,若是多些人,温承岚会不会能彻底放下。
她将奏折移到他面前,柔声道:“陛下,臣以为选秀之议不无道理。”
温承岚手中一顿,抬眸之间,目光冷然,“何意?”
他有时候是真想看看元惜昭的心会不会因他跳动那么一刻。
元惜昭咬了咬唇,理智终占上风,“陛下也知道,选秀一事历朝历代遵从,于前朝后庭都有宜。”
“连你也要劝我选秀?”温承岚死死盯着她,语气发沉,带上几分危险的意味。
元惜昭将心中翻涌的情绪压住,反正温承岚早就恨她了,也不多这一次。
在元兆说她是一劫时,她就彻底将心中某一部分彻底埋藏起来。她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温承岚,包括她自己。
“陛下登基三年,后宫空虚……”她机械默念道。
“嘭!”温承岚猛然起身,用力之大,震得桌上的茶盏叮当作响。
他步步紧逼元惜昭,气急反笑,嘴角勾勒出一抹讥讽冰冷的笑意,“你真是什么想的?”
元惜昭嘴唇微动,温承岚一手扣出她的臂腕,凌然的气息几乎喷薄在元惜昭脸上,“想好了再答。”
文轩阁地龙烧得旺,温承岚从心底透出的寒意要冰冻了全身,他呼吸变得急促。
他为何不选秀?她不知道吗?他一切所作所为,因谁为谁,她不知道吗?!
为何在他这刻入骨血的情意,在她那就不值一提。
只是他不承认罢了,他认定一人便是一人,就算爱恨削磨,在他心底,她是他唯一的妻。
元惜昭眼神闪躲,避过温承岚犀利的直视,不顾死活点了点头。
温承岚喉间泛起腥甜,下意识就要捂住胸口,又强硬让手贴在身侧攥紧了拳。
眼中闪过一丝自弃之意,他这具身体总是比他的思绪更快一步就反抗激动起来。
温承岚一把甩开元惜昭的手,转身背对她,不再看她,喉咙动了动,暂时压下翻涌的血气,“你出去!”
本来“你走!”要脱口而出,他又后怕元惜昭真走了,再找不着踪迹。
生涩紧急扭转为“你出去!”
温承岚后知后觉愈泛起一阵悲哀,都这个时候了,元惜昭气得他半死,他都要瞻前顾后。
元惜昭见温承岚盛怒,暂也不敢再刺激他,先出去吧,之后从长计议。
元惜昭放心不下,有意放轻放缓了步子。
温承岚全身心都在强撑着,无力确定元惜昭的动向,耳边静了下来。
心弦一松,温承岚再也忍不住,“噗!”掩唇间一口献血喷涌而出,沿着指缝滴落。
他一手紧紧扣在桌角,稳住身形,弓着身咳得撕心裂肺。
元惜昭转身一见,神魂欲裂,“传崔太医!传崔太医!”
温承岚的血滴在他青白色的长袍上,染上她淡紫的罗裙,绽放开一朵朵殷红。
“咳咳咳……你……咳咳…出去!我……现在不想……见你……咳咳咳”温承岚每咳一声,新的血不断溢出。
梦中的场景仿佛照进了现实,元惜昭一阵恍惚,眸中印射出的血迹,是摘星宫门口吐苞梅花开了吗?
元惜昭上次见到温承岚身上有那么多血,还是在塔雅最致命的那次。
怎么会那么多血,元惜昭慌了神,“你别说话了……”实则温承岚也分不出力气说话,他虚弱喘息着。
却还是在挣扎用力挣脱,只是气力都落不到实处,全身紧绷颤抖着,胸膛剧烈起伏着。
温承岚染了血色的嘴唇微微泛紫,不能再让他如此激动下去了。
元惜昭垂眸,眼底含着千言万语,她垂首轻叹一声,“阿岚……”
阖眸间,一吻倾情。
温承岚一愣,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这一愣倒是出奇平静下来,他不再挣扎,反而将所有情绪加诸其上。
什么爱恨,他只要这一刻,他只求停留在这一刻,足矣……
良久,他脱力躺下。天旋地转,他努力睁大了眼,想留住意识,长睫微颤,还是眼前一黑。
崔太医来时,见血红一片,心下一凉。
阮钰跟着进来看了一眼,尖锐叫道:“来人!拿下她!”
崔栉一挡,“阮公公稍安,老夫行药还需元姑娘协作。”
阮钰一脸阴寒,面上的担忧却做不得假,“陛下若有好歹,奴家拼了命也要你死!”
每次见元惜昭的寒意化作实质的杀意。
但元惜昭此刻无心无神注意到阮钰。
崔栉给温承岚把脉,脸色越发低沉,那么多次,元惜昭是第一次见到崔栉这样的表情。
元惜昭瞬间感觉一切都不真切起来,她抱着温承岚,又好似没有触感,注视着他,又好似看不见。
“陛下,此番有些凶险。”崔栉沉思后对元惜昭低语道。
元惜好不容易才能挤出声音,暗哑道:“何意?”
“如此情状,需得用一剂猛药,可陛下身心两亏,过于虚弱,怕是受不住。”崔栉肃然道。
元惜昭神色一檩,莫不经间与温承岚十指相扣,“紫续宁丸,还有紫续宁丸!我即刻让元氏族人送来。
崔栉轻摇了摇头,翻动着药箱,“云川山高路远,等不及。”
“今日务必用药。”他顿了顿,“陛下吉人自有天相,想来……”
“不能,一丝风险都不能!”元惜昭想到了什么,“崔太医,你暂且扶住陛下。”
元惜昭轻柔地将温承岚放下,起身一个趔趄,又快速跑向文轩阁书阁,一把抽出那本书简。
迅速回去,一手翻到那一页放到崔栉面前,“我身上的是同生蛊母蛊,应该也有这滋养之用。”
崔栉看了又看,沉声道:“或可一试,只是你……”
得到认可,元惜昭果决抽出温承岚贴身防身的鎏金匕首,手起刀落,毫无阻塞,像是做了许多次。
臂腕间的伤疤再次离开,一滴又一滴鲜红融入黝黑的汤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