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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成安县

时值春末,整个河北大地因接连的叛乱,如同一锅即将煮沸的乱粥。

然而,在邺城旁不起眼的小县成安的官衙内,被贬至此的前尚书祖珽,却似乎超然物外。他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县令官袍,翘着二郎腿,斜靠在铺着狼皮褥子的胡床上,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算计的光芒,大脑正在飞速运转。

“河北乱成这样,粮道被劫,州县反叛,可谓是焦头烂额……可高澄那小子,居然一次都没召我回邺城商议对策……” 祖珽心中暗自思忖,一股被边缘化的凉意渗透开来,“看来,要么是上次高洋那件事后,我已彻底被他厌弃,视若敝履;要么……就是他胸有成竹,早已有了全盘计划来应对这场乱局。”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对他祖珽而言,都是极其不利的坏消息。

他深知,一旦远离权力中枢,就如同无根浮萍,随时可能被浪潮吞没。作为河北绣衣卫最高负责人,他必须想办法重新回到那个能够搅动风云的中心舞台。

他的思绪继续深入:“如果……如果高澄真的凭借自己的手段顺利平定了叛乱,以他推崇汉法、压制鲜卑贵族的施政倾向,必然会大力扶持汉人士族门阀,逐步取代那些骄横的鲜卑勋贵。届时,河北或许真能迎来一段大治之世。而以高澄的野心和能力,内部稳定之后,下一步必然是整合力量,南下中原,与汉国再决雌雄……那时,我该如何向汉王交代?”

还有一个更大的疑团萦绕在他心头:“河北乱成这个样子,为何一直是娄皇后在出面安抚群臣、稳定人心?高欢呢?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大齐皇帝为何销声匿迹了?就算伤病未愈,如此局面,连面都不露一下,也太反常了……” 一个大胆而惊人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祖珽的脑海——“难道……高欢不是不想出面,而是……不能出面了?什么情况下他会不能出面?” 祖珽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一个答案呼之欲出:“高欢已经驾崩了!”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便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对!只有这个解释!高欢已死,高澄秘不发丧,借着太子的名义监国理政,稳定局势!所以高洋会被迅速圈禁,所以我会被一撸到底赶到这穷乡僻壤……这一切,都是高澄在排除异己,巩固权力,报复所有曾经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人!” 祖珽越想越觉得合理,一股寒意与兴奋交织的情绪涌上心头。

“既然如此……” 祖珽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断,“高澄不容我,只能……扶持高洋了!” 他知道这是一步险棋,但也是目前唯一可能翻盘的希望。

说干就干!但动手之前,他还需要确认一件关键之事,这关乎他能否真正说动高洋,也关乎他的计划是否能成功。

三天之后,祖珽以县令身份,秘密请来了在河北士林和权贵圈中颇有声望的神卜——许遵。在密室中,祖珽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掏出一枚雕刻着奇异花纹、质地温润的白玉令牌,在许遵面前一晃。许遵目光一凝,认出了这是绣衣卫的信物,级别不低。他想起之前师弟来和的请托,要他在力所能及时给予祖珽一些方便,于是缓缓点了点头,语气平静:“祖县令有何事相询?许某知无不言。”

祖珽收起玉令,压低声音,问出了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许先生,太子高澄……为何如此厌恶其弟高洋?甚至到了百般折辱、圈禁府邸的地步?这其中,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由?”

许遵闻言,沉吟了片刻,似乎在回忆往事,然后才缓缓开口:“此事……说来话长。当年陛下尚为丞相时,曾有一次,召我与师弟皇甫玉入府,为其膝下诸位公子相面,以观气运。”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追忆,“当时,诸位公子皆在堂上。轮到高洋公子时,我那师弟皇甫玉……竟对着当时尚且年幼、貌不惊人甚至有些木讷的高洋,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祖珽眼睛猛地睁大,屏住了呼吸。

许遵继续道:“陛下与在场众人皆惊问其故。皇甫玉起身后,神色肃穆,直言不讳道:‘此子……有至尊之相,他日当登九五!’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诸位公子大多哄堂大笑,认为皇甫玉胡言乱语,高洋那般模样,怎配天子之位?唯独……当时身为世子的高澄,脸上虽也带着笑,眼神却瞬间冷了下来。自此之后,他便对高洋……深怀忌惮,处处打压。”

祖珽心中豁然开朗,如同拨云见日!“原来如此!难怪!难怪高澄如此忌惮、厌恶高洋,对他百般虐待,原来是皇甫玉当年一句‘天子之相’种下的祸根!高澄这是怕高洋威胁到他的储君之位,将来甚至夺了他的江山!” 他感觉自己抓住了最关键的那根线头。

悄悄送走许遵后,祖珽立刻开始行动。他命一名身材与自己相似的心腹属下,穿上自己的官服,假扮自己在县衙内“染病静养”,谢绝一切外客。而他自己,则迅速乔装打扮,换上普通商贾的衣物,贴上假须,趁着夜色掩护,悄然潜离了成安县,直奔邺城而去。

夜色深沉,邺城高大的轮廓在黑暗中如同蛰伏的巨兽。祖珽对这座城市的街巷了如指掌,他避开巡逻的兵丁,如同鬼魅般穿行,很快来到了高洋被圈禁的王府后巷。

这里守卫相对松懈,他找到一处早已侦查好的、被杂草半掩的狗洞,毫不犹豫地俯身钻了进去,动作竟意外的熟练。

王府内一片萧条,早已不复昔日亲王邸宅的气派。祖珽很快在一间灯火昏暗的书房内,见到了被圈禁于此的高洋。高洋穿着素色的便服,坐在案后,面容比之前更加消瘦,眼神却异常沉静,甚至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冷漠。

他看着突然出现的祖珽,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是淡淡地说道:“祖尚书?深夜钻洞来访,莫非是来看我这个落魄皇子的笑话?”

祖珽立刻进入表演状态,他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委屈与愤懑,躬身行礼,语气带着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慨:“殿下这是说的哪里话!真是折煞下官了!上次……上次下官冒险助殿下觐见陛下,本想为殿下分忧,谁知……谁知竟落得如此下场!不仅未能帮到殿下,反而连累自身,被一撸到底,贬到这成安县做个小小县令!下官心中之冤屈,又能向谁诉说啊!”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自己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高洋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他觉得祖珽确实没必要在这种时候跑来骗自己,一个被贬的县令和一个被圈禁的皇子,谁又能笑话谁呢?于是他语气稍缓,问道:“既然如此,你私自离开治所,冒着杀头的风险深夜来访,究竟所为何事?”

祖珽凑近几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郑重:“殿下,下官在成安,发现了一件惊天之事,思前想后,觉得必须冒险前来禀告殿下!” 紧接着,他便将自己根据种种迹象推断出高欢可能已经驾崩、高澄秘不发丧的怀疑,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高洋听完,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波澜,既无震惊,也无悲伤,平静得令人心寒。他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仿佛听到的是一个与己无关的消息。

祖珽在一旁看着,心中忍不住疯狂腹诽:“高欢啊高欢,你生的这几个儿子,果然没一个省油的灯,个个都是冷血畜生!亲爹死了,连滴眼泪都没有,也不知道装一下!真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啊!”

高洋沉默了片刻,才抬眼看向祖珽,语气带着一丝自嘲与疏离:“就算我父皇真的死了,如今是我大哥掌权,他名正言顺监国,大权在握。我一个被圈禁的废人,手无寸铁,身边连个可信之人都没几个,又能做什么事?不过是苟延残喘,等着他哪天心情不好,一杯毒酒或者一条白绫赐下来罢了。”

祖珽要的就是他这句话!他立刻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高洋,声音虽低,却带着无比的蛊惑力:“殿下何出此言?!您岂是甘愿引颈就戮之人?若殿下信得过下官,下官……愿效犬马之劳,辅佐殿下,登基称帝!”

高洋瞳孔猛地一缩,身体微微前倾,但随即又靠回椅背,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辅佐我登基?祖珽,你为何要选我?我现在还有什么值得你投资的?”

他并不傻,深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祖珽早就准备好了说辞,他摇了摇头,语气变得神秘而崇高:“殿下,并非下官选择了您。而是……命运选择了您!” 他顿了顿,观察着高洋的反应,继续说道:“不瞒殿下,下官近日机缘巧合,得知了当年皇甫玉为您相面之事……‘此子有天子之相’!此言岂是空穴来风?此乃天命所归啊!”

看到高洋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祖珽知道这话起了作用,他立刻又换上现实的理由:“而且,殿下请想,高澄如今虽以太子之名监国,但他尚未正式登基!他正在全力平定内乱,稳定局势。一旦让他腾出手来,顺利掌控全局,他必然会正式即位。到那时,他还会容得下您这个拥有‘天子之相’的弟弟吗?还会容得下我这个曾经‘帮助’过您的前臣子吗?届时,你我都将是砧板上的鱼肉!下官帮助殿下,既是为殿下争取天命,也是为了……自救啊!我们是在同一条船上!”

这个理由,将个人野心、命运玄学和现实危机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合情合理,符合逻辑。高洋脸上的怀疑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思的表情。

他,相信了祖珽的话,至少相信了祖珽与他有共同的利益和敌人。

“那你……打算如何做?” 高洋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决断前的沙哑。

祖珽眼中精光一闪,知道高洋已经上钩,他立刻抛出自己的计划核心:“根据过往观察,高澄一直推崇汉化,意图扶持汉人士族,这必然触犯众多鲜卑贵族的利益,纵使局面暂时稳定,他们内心也必定心怀不满,只是敢怒不敢言。我们就要反其道而行之!推崇鲜卑旧制,强调鲜卑本位! 向那些失意、不满的鲜卑勋贵许以重利,承诺一旦殿下登基,将恢复他们的特权与荣耀!以此,来换取他们的暗中支持!”

高洋皱了皱眉,提出了一个现实问题:“他们……会愿意支持我一个被圈禁、毫无实力的皇子吗?”

“不需要他们明着起兵相助!” 祖珽成竹在胸,“只需要他们在关键时刻,比如……在高澄死后,能够站出来,支持殿下您的继承权,承认您的合法地位即可!”

高洋立刻捕捉到了祖珽话中最关键、也最危险的部分,他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紧紧盯着祖珽,冷声问道:“高澄死后? 你要杀我大哥?就凭你?” 他的语气充满了怀疑和审视。

祖珽面对高洋凌厉的目光,毫不退缩,他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疯狂的决绝:“事在人为! 殿下,成大事者,岂能畏首畏尾?若失败了,也不过是死我祖珽一人而已!反正按照现在的情形,早晚都是死,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若能搏出一线生机,便是泼天的富贵!”

这番破釜沉舟的话语,彻底打动了高洋。他看着祖珽,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以奸猾着称的臣子。

良久,他缓缓开口:“需要我做什么?”

祖珽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知道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迈出。他低声道:“请殿下近日,多写些给那些可能支持我们的鲜卑贵族的书信,不必明言,只需表达关怀,隐晦提及对现状的不满和对鲜卑旧俗的怀念即可,建立起联系。七日后的子时,将书信密封好,放在我今日进来的那个狗洞处,下官会派绝对可靠的心腹来取。”

高洋点了点头,简洁地应道:“好,此事,我来办。”

做完这一切,祖珽不再停留,躬身告退。他依旧顺着来时的那个狗洞,有些狼狈地钻了出去,消失在邺城的夜色中。

而书房内,高洋也没有起身相送。他独自坐在昏暗的灯火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深邃如潭,谁也看不透他此刻内心真正的想法。

至于他是否完全相信祖珽,是否只是在利用祖珽,不得而知。但最起码,有一点可以肯定——他,高洋,不打算再坐以待毙了!

静默良久,高洋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角落,低声说了一句:

“高励。”

一道如同影子般的黑衣侍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单膝跪地。

“你,想办法潜回青州,看看……父皇,到底还在不在。” 高洋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是!” 名叫高励的侍卫没有任何犹豫,低声领命,身影一闪,便再次融入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这是高欢生前留给高洋的,最后一个,也是最隐秘的一个心腹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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