镖银劫
陈远踏着晨光往柳如氏住处去时，怀里的夹袄还带着浆洗后的软和暖意。棉布是城南福顺布庄挑的，青得像初秋的湖水，他特意让裁缝多缝了层衬里，想着入秋后夜凉，她夜里做针线时裹着能暖些。
柳如氏住的小院离镖局不远，拐过两条巷就到。院门上挂着的蓝布帘被风吹得轻轻晃，陈远刚要抬手敲门，就听见巷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阿福慌慌张张的呼喊：“陈哥！陈哥！不好了！”
阿福是镖局里最年轻的伙计，平时爱咋咋呼呼，可此刻脸色白得像张纸，额头上全是汗，跑过来时差点摔一跤。陈远扶了他一把，眉头先皱起来：“慌什么？天塌下来了？”
“比天塌了还糟！”阿福抓着陈远的胳膊，声音都在抖，“昨日押去邻县药铺的那趟镖，少了五十两银子！王掌柜刚开箱点货，发现少了一锭，这会儿正跟咱们掌柜的闹呢！”
“什么？”陈远心里“咯噔”一下，怀里的夹袄仿佛瞬间沉了几分。那趟镖他记得清楚，是邻县仁心堂的货款，五十两一锭的官银，共十锭，装在榆木镖箱里。他前一日亲自点的数，每锭银子都用红布包着，码得整整齐齐，封箱时还特意用了镖局的铜锁，锁芯里刻着专属的花纹，除了他和掌柜的，没人能打开。
“锁呢？镖箱有没有被撬过？”陈远追问，脚步已经往镖局的方向转。
“锁是好的！”阿福跟在后面跑，“掌柜的已经把镖箱运回来了，锁头没动，可箱底破了个小口，银子就是从那儿少的！”
陈远没再说话，脚下的步子越走越快。镖局在镇子东头，平时要走两刻钟，这天他只用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镖局院子里已经围了不少人，仁心堂的王掌柜叉着腰站在中间，脸涨得通红，对着镖局掌柜的嚷嚷：“李掌柜，咱们合作这么多年，我信得过你们才把货款交给你们押，如今少了五十两，你说怎么办？这银子要是追不回来，我仁心堂这个月的药材款都凑不齐！”
李掌柜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平时总爱捋着山羊胡笑，此刻胡子都翘了起来，急得直跺脚：“王掌柜，您别上火，咱们再找找，说不定是清点错了？”
“错不了！”王掌柜指着地上的镖箱，“我亲自点了三遍，就是少了一锭！你看这箱底，破了个洞，银子肯定是从这儿掉出去的！”
陈远挤进去，蹲下身查看镖箱。那是个半人高的榆木箱子，表面刷着黑漆，边角处有些磨损，是镖局常用的旧箱子。箱底靠近角落的地方，果然有个两指宽的小口，切口齐整，边缘没有毛刺，不像是路上颠簸磨破的，倒像是用锋利的小刀提前划开的——划口时应该垫了东西，不然箱子里的银子早该漏出来了，直到运到目的地，开箱时才因为倾斜掉了出去。
“这不是路上磨的。”陈远指尖摸着切口，语气肯定，“是有人故意划的，而且是在装镖之前就划好了。”
李掌柜凑过来一看，也点头：“没错，这切口太整齐了，肯定是人为的。可谁会干这种事？镖局里的人都是跟着我多年的老伙计，不该啊……”
陈远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人影——赵三。赵三是上个月才来镖局的，说是李掌柜远房亲戚介绍来的，看着老实巴交，平时话不多，专干些搬东西的杂活。押镖前一天，陈远在院子里检查镖箱，赵三过来搭话，说想看看镖箱是怎么锁的，还借故绕到箱子后面，手在箱底摸了一下。当时陈远只当他是新人好奇，没在意，现在想来，那时候赵三说不定就已经划好了口子。
“赵三呢？”陈远抬头问。
“赵三？”李掌柜愣了一下，“早上还看见他在院子里扫地，这会儿不知道去哪儿了。”
“坏了！”阿福突然喊了一声，“我刚才去后院找他，看见他收拾了个小包袱，好像要往外走！”
陈远心里一紧，刚要起身去找，就听见院门口传来熟悉的轻唤：“陈远？”
众人回头，只见柳如氏提着个食盒站在门口，蓝布裙角沾了点尘土，显然是走得急了。她原本是来送午饭的，远远看见镖局院子里人多，气氛不对，就放慢了脚步。
“你怎么来了？”陈远迎上去，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些，刚才的焦躁好像被她身上的温和冲淡了几分。
柳如氏把食盒递给他，目光扫过地上的镖箱和众人的神色，轻声问：“出什么事了？看你们一个个都慌慌张张的。”
陈远叹了口气，把镖银丢失的事简单说了一遍，也提到了赵三的可疑之处。柳如氏听完，没立刻说话，手指轻轻扣着食盒的边缘，沉吟了片刻，忽然抬头：“赵三……我前几日去街口的针线铺买线时，好像见过他。”
“哦？你在哪儿见的他？”陈远赶紧问。
“就在针线铺隔壁的茶摊。”柳如氏回忆道，“那天我去买绣花线，看见他跟一个穿灰布衫的男人坐在茶摊角落说话，两人头凑得很近，好像在说什么秘密。那男人我没见过，看着面生，不是咱们镇上的人，说话带着外乡口音，而且总往四周看，眼神鬼鬼祟祟的。”
这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陈远心里的迷雾。赵三一个新来的伙计，在镇上没什么熟人，怎么会跟外乡人偷偷见面？十有八九是那外乡人买通了赵三，让他在镖箱上动手脚，等押镖到半路，再找机会把银子从切口处取走。可为什么银子是到了仁心堂才发现少了？难道是路上没找到机会，直到开箱时才掉出来？
“阿福，你立刻去赵三的住处看看，他要是还没走，就先把他拦住，别让他跑了！”陈远转头对阿福说，又看向李掌柜，“李掌柜，我去邻县仁心堂一趟，问问王掌柜的伙计，昨日接镖时有没有看到赵三不对劲的地方。”
“好！好！”李掌柜连连点头，“你快去，需要什么尽管说！”
陈远刚要走，柳如氏拉住他的胳膊，从食盒里拿出两个油纸包，递给他：“这里面是我早上做的葱油饼，你路上吃。路上小心，别太着急。”
陈远接过油纸包，指尖碰到她的手，温温的，心里忽然就稳了。他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从镇上到邻县要走一个时辰的路，陈远骑马过去，只用了半个时辰。仁心堂的伙计还记得他，见他来了，赶紧把他拉到后院：“陈镖师，你可来了！昨日接镖时，我就觉得那个跟你一起的伙计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陈远追问。
“昨日你们把镖箱卸下来，你去跟王掌柜说话，那个伙计——好像叫赵三吧？他蹲在镖箱旁边，手在箱底摸了半天，还偷偷往怀里塞了个东西，我当时以为是他自己的东西，没在意，后来才知道银子少了。”伙计说，“那东西是个小布包，看着沉甸甸的，说不定就是……”
陈远心里有了数，谢过伙计，立刻骑马往回赶。刚到镇口，就看见阿福带着两个镖局的伙计跑过来，老远就喊：“陈哥！赵三跑了！他没回住处，有人看见他往城外的破庙去了！”
“走！去破庙！”陈远一夹马腹，往城外跑。
城外的破庙在山脚下，平时没人去，只有些乞丐偶尔在那里落脚。陈远带着人赶到时，庙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说话声。他示意众人埋伏在庙门两侧，自己悄悄推开门缝往里看。
庙里光线昏暗，赵三正坐在地上，对面站着个穿灰布衫的男人，正是柳如氏说的那个人。地上放着个红布包，里面露出一锭银子的边角，正是丢失的那五十两官银。
“钱呢？你答应给我的二十两呢？”赵三抬头问，声音有些急。
“急什么？”灰布衫男人冷笑一声，“等我把这锭银子运走，自然会给你。你以为镖局的人会善罢甘休？要是被他们抓住，你可别把我供出来！”
“我怎么会供你？”赵三嘟囔着，“要不是我冒险在镖箱上划口子，你能拿到这银子？”
陈远不再听下去，一脚踹开庙门，大喝一声：“你们两个，还想跑吗？”
赵三和灰布衫男人吓了一跳，回头看见陈远带着人冲进来，脸色瞬间惨白。灰布衫男人拔腿就想往庙后跑，却被镖局的伙计拦住，没两下就被按在了地上。赵三想躲，却被陈远一把抓住胳膊，动弹不得。
“陈哥！我错了！我不该鬼迷心窍！”赵三吓得腿都软了，“是他！是他让我干的！他说给我二十两银子，让我在镖箱上划个口子，我……我一时糊涂，就答应了！”
灰布衫男人还想狡辩，陈远从地上拿起那个红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正是那锭五十两的官银，上面还印着仁心堂的印记。“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两人被押回镖局时，李掌柜和王掌柜都在。王掌柜看见银子，终于松了口气，对着陈远连连作揖：“陈镖师，多亏了你，不然我这五十两银子可就打水漂了！”
李掌柜也捋着胡子笑了，拍着陈远的肩膀：“好小子，果然没看错你！这次要是没有你，咱们镖局的名声可就毁了！还有柳夫人，要不是她提醒赵三跟外乡人见面的事，咱们也抓不到人。”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站在一旁的柳如氏，她脸上没什么得意的神色，只是轻轻笑了笑，走到陈远身边，把温好的葱油饼递给他：“忙了一下午，肯定饿了，先吃点东西吧。”
陈远接过葱油饼，咬了一口，还是热的，咸香的味道在嘴里散开。他看着柳如氏，她的眼神清亮，像暮色里的星光，温柔却有力量。刚才的奔波和焦躁仿佛都被这一口饼和她的目光抚平了，心里稳稳的，踏实得很。
王掌柜要给陈远谢礼，被陈远推辞了：“王掌柜，这是我们镖局该做的，不用谢。以后您有镖要押，尽管找我们。”
赵三和灰布衫男人被送去了官府，五十两银子也还给了王掌柜，事情总算解决了。傍晚时分，镖局里的人都散了，陈远和柳如氏并肩往回走。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青石板路上。柳如氏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个小布包，递给陈远：“你早上把夹袄带走了，我想着你可能没来得及穿，就给你带来了。晚上凉，别冻着。”
陈远接过布包，里面的夹袄还是软和的，带着淡淡的皂角香。他心里一暖，停下脚步，把夹袄拿出来，轻轻披在柳如氏肩上：“你比我更需要。我是男人，扛冻。”
柳如氏愣了一下，抬头看他，夕阳落在他脸上，把他的轮廓染得柔和。她没推辞，轻轻拉了拉夹袄的领口，嘴角弯了起来。
“对了，”柳如氏忽然说，“今日我去针线铺，看见有新到的丝线，颜色很正，我买了些，想着给你做双新鞋，你穿的那双好像已经破了。”
“不用那么麻烦，我那双还能穿。”陈远说，心里却甜丝丝的。
“不麻烦。”柳如氏摇摇头，“日子是慢慢过的，总要有些新念想。”
两人慢慢走着，夕阳渐渐沉下去，天边染上了橘红色的晚霞。陈远看着身边的柳如氏，忽然觉得，不管以后遇到什么难事，只要有她在身边，就没有扛不过去的。这样的日子，虽然平淡，却比什么都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