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售爆满、工地提速,一切看起来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但李向东的心,却没那么轻松。
这几天他发现,车间里有几张熟面孔,预售没报名,施工现场也明显离得远了些。尤其是几个年纪大的师傅——老规矩重、情绪稳,可话少得过分。
直到那天晚上会议后,罗燕把统计名单摊在桌上,说:
“秦叔——一直没表态。他没报一套,也没出现在认购会那天。”
李向东眉头微皱:“他什么都没说?”
“没反对。”罗燕摇头,“也没支持。”
王哥靠在门口插了句:“他就是这样,老资格,厂里以前合并那会儿,几句稳话压住不少人。现在虽不出声,但底下人看他态度。”
李向东沉默了几秒,然后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文件袋:“不行,不能拖。”
“我不求他一定站我这边,但我要他明白——不说话,就已经影响人了。”
王哥一愣:“你想干嘛?”
李向东头也没回,语气平静:
“去找他。今天晚上。”
“有些话,我得当面讲。”
晚上八点半,天已黑透,村里路灯稀疏,李向东提着一袋铁观音,站在一栋老青砖房门口。
院门是木头的,开起来时发出“吱呀”一声,灯光从门内晕出来,淡黄温吞。
“李总?”老秦穿着厚棉衣,手上还拎着一只搪瓷茶壶,神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来得突然,没吓到你吧。”李向东笑着递上茶。
“茶是好茶,就是这点不规矩。”老秦没接玩笑,只侧身让他进门,“屋里暖,坐吧。”
屋子不大,但很整洁,一口旧铁皮炉子正“咕噜咕噜”地烧着,水壶顶盖轻颤,墙上贴着一张“家和万事兴”的红纸条,已经卷边发黄。
两人坐下,茶杯很小,老秦倒得满。
一口下去,苦里带涩,却不说话。
李向东没急着开口,只看了看四周。墙角放着旧日记本和几本电工手册,桌上摊着一份工程施工成本核算草稿。
他心里一动——这老头什么都不说,但心里明白得很。
两人喝了半杯茶,才听老秦慢悠悠地说:“我这年纪了,嘴不快,脑子也慢,不像你们年轻人,什么都敢上。”
李向东接话:“可有些事,不管年纪大不大,该说的时候得说。”
屋子静了几秒。
炉火跳了一下,影子在墙上晃动。
这一晚注定不是闲聊,茶是热的,话却要凉着讲。
茶喝到第三杯,屋里终于安静下来,连火炉也低下了声音。
李向东没有绕弯,盯着老秦的眼睛开口:
“副楼我敢推,是因为知道后面有人信我。但我怕的,不是那些质疑的人——是那些想信的人,回头看到老秦你一直没出声。”
老秦没立刻回应,只低头给自己续了半杯水,过了几秒才缓缓道:
“你走得快,我不拦。但不是所有人都跑得动。”
他抬眼:“你是在赌命,我是在看账。”
李向东眉头动了一下,却没还嘴,而是换了个角度:
“老秦,你知道我不是冲动的人。每走一步我都算过。”
“可现在你说‘看账’,我就问你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厂的账,去年冬天一共结了几轮工资?”
老秦沉默了一会,终于点头:“三轮,年底那次还是你拆了自己货款才垫上。”
“所以你明白,”李向东继续,“我们现在不是稳,是吊着命等明天。”
“你说我在赌?不是我赌,是这个时代本身不稳。”
他语气压得低,但句句敲实:“你守得住老账,但守不住新问题。”
老秦没回话,指节轻轻敲着茶杯边沿,像是在推一张没摊开的账表。
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你想盖楼,也想盖梦。”
“但我这年纪,真没多少梦了。我只想发工资发到年底,保住厂子不亏本。”
李向东点了点头,语气忽然放缓:“你说得没错。可现在厂子不是只靠账活,是靠人撑着信心。”
“人信咱,钱才愿意进来;钱进来了,账才有得看。”
他站起身,走到炉边,把自己的茶杯搁下:
“你不站出来,我理解;但你也知道——你不表态,就没人敢动。”
“我们可以意见不一样,但不能各拉各的线。”
老秦缓缓抬头,眼里多了一分沉重。
“你不是逼我?”
李向东摇头:“我是求个明白。”
“我不需要你跟我冲,但我希望你别让我转身的时候,背后空了。”
炉火闪了一下,老秦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把那张账草稿折了折,轻轻收进抽屉。
那不是答应,也不是拒绝。
但空气里,火光下,两人都知道——
这一次,话讲到了骨头里。
茶凉了半杯,屋里的炉火仍在缓缓跳动。
李向东盯着老秦的眼睛,语气放缓,却句句有力:
“你不需要支持我,但我也不希望你背后让人犹豫。”
“你不点头没关系,可你不说话,下面的人就以为你在等我摔。”
老秦沉默几秒,像是在权衡,又像是在掂量人情和理。
最终他点了点头:“我不签字,但我不会动人。”
李向东从公文袋里抽出一份草案副本,递过去:“这是接下来半年内部合作框架,施工节奏、资金拆分、人员调动,都有备案。”
“你不需要批,但你得清楚现在发生什么。”
“厂里是一条船,你稳是权利,我冲也是命。我们做的是不同的活,不该互相拆。”
老秦接过来,翻了几页,没有表态,只把文件合上,放在炉边的桌上。
茶喝得差不多了,李向东起身准备告辞。
老秦也站起来,拿起那只搪瓷茶壶去灶边续水,背影看起来依旧沉稳。
在他回头的一刻,他轻轻开口:
“你要真能撑过去,我自然会跟上。”
没有承诺,也没有否定,但这句话,从老秦嘴里说出,分量已经很重。
李向东点点头,没说谢谢,也没多讲一句场面话。
这场夜谈,不是拉拢,也不是服软,而是一次边界划定后的握手。
各自站稳,就够了。
夜风吹过村头小巷,街灯昏黄,电线杆下拉出一圈圈柔影。
李向东走出老秦家的院门,门在身后缓缓合上,木门“哐”地一声闷响。
他没急着走,站在路边点了一根烟,火光映着脸,微红微暗。
天很静,只有远处狗叫偶尔传来。副楼那边隐约亮着工棚灯,像是另一个世界。
他低头吸了一口烟,又回头看了眼那栋青砖小楼,眼神沉着,眼角却带着一丝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