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发改委大楼前,郑仪刚下车,就听见后面一阵急促的喇叭声。
一辆黑色奥迪A6L停在不远处,车窗降下,露出了徐哲旭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郑处长,真巧啊。”
徐哲旭笑容和煦,仿佛之前会议冲突从未发生过。
郑仪面色不变:
“徐处有事?”
徐哲旭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压低声音道:
“郑处长,三江大学那边……情况复杂,有些事情你可能还不清楚。”
郑仪挑眉:
“哦?比如?”
徐哲旭左右看了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要不……咱们换个地方聊?”
郑仪看了看表,还有充足的时间处理其他公务,便淡淡道:
“可以。”
半小时后,省发改委附近的一家高档茶馆内。
徐哲旭亲自给郑仪倒了杯茶,茶香袅袅,他却迟迟不开口。
郑仪也不急,慢慢品着茶,等着他先说。
终于,徐哲旭叹了口气,推了推眼镜:
“郑处长啊,有些事……我本来不该多嘴,但看你年轻有为,实在不忍心你踩坑。”
“徐处不妨直说。”
徐哲旭压低声音:
“三江大学的李维,技术是不错,但他这个人……有问题。”
“什么问题?”
“他和境外机构有关系。”
徐哲旭一脸凝重。
“去年科技部就收到过举报,说他的研究数据和国外实验室有‘不正当交流’,虽然最后没查实,但这种敏感问题,咱们还是避一避比较好。”
这是想给李教授扣“间谍”帽子?
“徐处有证据?”
“举报材料就在科技厅的保密档案里。”
徐哲旭叹了口气。
“咱们产业处如果真的大力扶持他的项目,万一以后出了事……”
郑仪不动声色地喝了口茶,脑海里快速思索着。
徐哲旭这一招够狠,如果李维被扣上“境外势力”的帽子,那三江大学的半导体技术就彻底废了,华微电子可以继续垄断补贴,而郑仪的产业政策也会被质疑。
“举报材料我会去查。”
郑仪放下茶杯。
“如果李教授真有问题,绝不姑息;但如果有人恶意诬告……”
他盯着徐哲旭,一字一句道:
“那就是危害国家安全罪。”
徐哲旭勉强笑了笑:
“郑处长说笑了,我们都是为了工作嘛……”
郑仪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击着红木桌面:
徐处,咱俩今天既然坐在这里喝茶,那我就把话说开。”
“你背后是谁我清楚,于华那点关系我也清楚。你觉得靠一个省国资委的老同学,一个科技厅的姐夫,就能把我挡在半导体专项外面?”
徐哲旭脸色骤变。
“郑处长这话……”
“三江大学的技术必须落地。”
郑仪打断他。
“你配合,半导体专项的功劳簿上有你一笔;你不配合……”
他忽然轻笑一声,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推过去。
徐哲旭低头一看,是华微电子近三年的设备采购清单,每一笔异常交易都被红笔标出,最后一页附着一张亲属关系网——清清楚楚画着他和于华、科技厅钱副厅长的关联。
“这……这是诬陷!”
“是不是诬陷,你心里清楚。”
郑仪把文件慢慢抽回来。
“这些材料我要是交到省纪委,你觉得钱副厅长保得住你,还是于华保得住你?”
“所以,徐处……”
郑仪站起身,理了理西装袖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冷汗直冒的徐哲旭:
“你现在最该考虑的不是怎么挡我的路,而是想想——为什么你干了十二年副处,而我25岁就能来‘主持工作’?”
“你真觉得,只是因为我在大塘镇那点政绩?”
这句话像记重锤,砸得徐哲旭面如土色。
郑仪最后瞥了眼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转身离开茶馆。
徐哲旭看着郑仪离去的背影,手指微微发抖。他从上衣口袋抽出一根烟,打火机“咔嚓”响了三声才点燃。
烟雾缭绕间,他的眼神逐渐黯淡。
他缓缓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病床上,一个消瘦的女人靠着氧气罩微笑,旁边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低头不语。
那是他妻子离开前的最后一张全家福。
“照顾好小海……”
那是她弥留之际最后一句话。
徐哲旭狠狠吸了口烟,吐出的烟雾模糊了视线。
他确实贪了钱,收了礼,在项目上做了手脚。可这些钱没一分花在自己身上。儿子送去国外念书,住最好的公寓,开跑车,穿名牌,学费生活费每年上百万……这一切,都是他靠手里这点权力一点点抠出来的。
徐哲旭盯着手机屏幕,无意识地滑动着聊天记录,上一次儿子回消息,已经是四个月前了。
(钱不够用了)
(爸,学校组织瑞士滑雪,要交2万)
(爸,我女朋友生日,想送个包)
每一条后面都跟着自己的转账记录,却从来没有一句“爸,你身体怎么样”。
徐哲旭恍惚间想起,去年妻子忌日那天,他特意请假去买了一束白菊。可当他捧着花回到家,却发现本该从伦敦飞回来的儿子根本没出现在机场。
微信里只有冷冰冰的一句:
(课题忙,不回了)
当时他是怎么回复的?
哦,又转了三万块钱。
徐哲旭突然笑了一声,笑比哭还难看。
“报应啊……”
茶馆外的冷风吹得他一激灵。徐哲旭站在路边望着发改委大楼的方向,突然掏出手机拨了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对面是慵懒的年轻男声:
“爸?我这儿凌晨四点——”
“小海。”
徐哲旭的声音沙哑得吓人。
“我给你订明天的机票,回来一趟。”
“啊?可我下周有——”
徐哲旭胸口剧烈起伏,打断了他:
“这次不一样……爸爸可能,要出事了。”
终于察觉到异样,儿子迟疑地问:
“爸你贪污被查了?”
这句话像刀子捅进心窝。
徐哲旭眼前发黑,扶着路灯杆才没跪下去。
他想起郑仪临走前那个眼神。洞悉一切的冷漠。
想起妻子临终前枯瘦的手。
想起儿子小时候骑在他脖子上喊“爸爸举高高”。
“不,没有……”
徐哲旭慢慢滑坐在地上,西装裤沾满灰尘。
“爸爸就是想你了。”
电话那头传来翻身的窸窣声:
“哎呀吓死我了……没事别瞎说。那什么,机票改到下周吧,我这周真有事。”
这一刻,徐哲旭终于明白了,这些年来自己不断往深渊里索求的,不是对于家人的爱,而是自己的愧疚。
而如今,他已经罪孽深重,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