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辰时雨刚过，京城济世医馆的青石板路洇着水光，檐角垂落的水珠串成水晶帘，将“悬壶济世”的鎏金匾额洗得愈发鲜亮。后院药圃里的草木吸足了雨水，绿得能掐出汁来，其中最惹眼的当属西北角那片藤蔓植物——椭圆的叶片上还挂着水珠，紫红的小浆果藏在叶间，藤蔓缠着竹架蜿蜒而上，根茎处露出的部分泛着深褐的光泽，凑近了闻，有股淡淡的辛香混着泥土气。
“都围近些，仔细看这根茎的纹路。”洛风一袭月白长衫站在药圃边，袖口用银线绣着半枝艾草，腰间悬着枚青玉药碾子玉佩，随着他俯身的动作轻轻晃动。他手里捏着株刚挖出的巴戟天，根茎粗如手指，表面布满细密的纵纹，断口处渗出乳白的黏液，在晨光里泛着莹润的光泽。“这便是巴戟天，又名鸡肠风，属茜草科藤本植物，你们看它的根系——”他用银簪轻轻划开根茎外皮，露出里面黄白色的木质部，“须根丛生，断面有菊花心纹路的才是上品，若是黑心或中空，便是陈年老货，药效早已散尽。”
周围围着的几个药馆伙计都伸长了脖子，穿青布短打的小厮狗剩踮着脚，手里的竹篮晃悠着，里面刚采的金银花撒了好几朵。“洛郎君，这玩意儿看着跟寻常野草没两样，真能治病？”他挠着后脑勺，粗布袖子上还沾着药渣子。
“莫要小觑了它。”清脆的女声从月亮门边传来，秦慕伊提着裙摆走来，水绿色的罗裙上绣着缠枝药草纹，裙摆扫过湿漉漉的青苔，带起一串细碎的水珠。她梳着温婉的堕马髻，簪着支碧玉簪，耳坠是两串珍珠流苏，走动时珠翠轻响，腕上的银镯子套着三只，随着抬手的动作叮当作响。“巴戟天的根茎入药，需得栽培五年以上才能采收，挖出来后要趁鲜晒到半干，用木槌轻轻捶打，让它的木质部与皮层分离，再晒干去皮，这样才能保留最足的药效。”她从药篓里拿出几片炮制好的巴戟天切片，褐黄色的饮片上能清晰看见放射状纹理，“你们看这断面，像不像铺开的菊花瓣？越是细密，药效越佳。”
站在最前排的老伙计王伯捋着花白的胡须，手里捧着本泛黄的《本草图经》：“秦娘子说得是，老奴年轻时在岭南见过这草药，当地俚人都叫它‘壮阳草’，说能治男子虚损。”
洛风赞许地点头：“王伯说得不错，巴戟天最善补肾阳、强筋骨。”他转身走到石桌旁，铺开一张宣纸，用狼毫笔写下“巴戟天”三个大字，笔锋遒劲有力。“它的性味甘、辛、微温，归肾、肝经，能治肾阳不足、阳痿遗精、宫冷不孕，还能强筋健骨，治风湿痹痛、筋骨痿软。《神农本草经》里早有记载，称它‘主大风邪气，阴痿不起，强筋骨，安五脏，补中增志益气’。”
秦慕伊接过话头，拿起几片饮片凑近鼻尖轻嗅：“除了这些，它还含有多种化学成分。”她的声音清润如泉水，“其中最主要的是蒽醌类化合物，比如大黄素甲醚、茜素等，这些成分能调节内分泌，改善肾功能；还有多糖类成分，能增强免疫力；另外还有氨基酸、维生素和多种微量元素，都是滋补身体的好物。”
“化学成份？”狗剩挠着头，一脸茫然，“秦师娘说的是啥？是药里的火气吗？”
周围的伙计们都笑了起来，秦慕伊也忍不住弯起嘴角，眼角的梨涡盛着笑意：“可以这么理解，就像酿酒要有酒曲，蒸馒头要有酵母，这草药能治病，也是因为里面藏着这些‘好东西’。”她拿起一株鲜品巴戟天，指着叶片背面的绒毛，“你们看这叶片上的短柔毛，还有它的托叶，呈鞘状，这都是巴戟天的特征，千万别跟同属的羊角藤弄混了，羊角藤有毒，误食会腹痛呕吐。”
正说着，医馆前堂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妇人的哭喊声和男人的呵斥声。洛风眉头微蹙：“去看看怎么回事。”
刚走到前堂，就见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正抱着个孩童跪在地上，孩童脸色蜡黄，嘴唇发白，呼吸微弱，身上盖着件打满补丁的旧棉袄。旁边一个穿青布裙的妇人哭得撕心裂肺，发髻散乱，头上的铜簪歪到了一边，手腕上的银镯子早已磨得发亮，却还紧紧攥着个空药罐。
“洛郎君！秦娘子！求求你们救救我家柱子！”汉子“咚咚”磕头，额头上很快磕出了血印，“城里的大夫都看过了，都说没救了，只有你们济世医馆能救命啊！”
洛风快步上前，手指搭在孩童的手腕上，片刻后眉头紧锁：“脉象沉细无力，气息奄奄，这是……”
“是肾虚骨痿。”秦慕伊蹲下身，轻轻掀开孩童的棉袄，只见孩子的双腿细如竹竿，膝盖肿大，轻轻一碰就疼得蜷缩起来。“孩子是不是从小就体弱多病？容易尿床，走路比别家孩子晚，还总说腿疼？”
妇人连连点头，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是啊是啊！柱子三岁才会走路，稍微跑两步就摔跤，这半年来更是连站都站不稳了，夜里还总哭着喊腰疼，身上也一天比一天瘦……”
王伯在一旁叹气：“这是富贵病啊，得用滋补的药材慢慢调，可这家人看着……”他没再说下去，但谁都明白，滋补药材向来金贵，这穷人家怕是负担不起。
汉子见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颤抖着打开，里面只有几枚零散的铜钱和一小块碎银子，加起来也不够抓一副好药。他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我……我只有这些了，要不我把这镯子当了……”他说着就要去扯妇人的银镯子。
“夫君不可！”妇人死死护住手腕，那镯子是她的嫁妆，也是家里唯一的念想，“这镯子是柱子外婆给的，说能保平安……”
两人拉扯间，镯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出个缺口。妇人顿时哭得更凶了，汉子也红了眼眶，抱着孩子直往墙上撞：“是我没用！连自己的孩子都救不了！”
“住手！”洛风一声断喝，捡起地上的镯子递给妇人，“治病要紧，钱的事以后再说。”他转身对秦慕伊道：“这孩子的症状，正是巴戟天的适应症。”
秦慕伊点头：“肾阳不足，筋骨失养，确实该用巴戟天为主药。”她走到药柜前，手指在一排排药抽屉上滑动，“巴戟天五钱，杜仲三钱，牛膝三钱，熟地四钱，山茱萸三钱，菟丝子三钱……”她报着药名，伙计们迅速抓药，戥子声、药铲碰撞声此起彼伏。
洛风则取来纸笔，写下药方：“这是‘巴戟天汤’的加减方，用巴戟天补肾阳、强筋骨，配杜仲、牛膝补肝肾、强腰膝，熟地、山茱萸滋阴养血，菟丝子补肾益精。先用水煎服，每日一剂，分早晚两次温服。”他写完药方，又对汉子说：“另外，我再教你个外用法子，用巴戟天、桂枝、独活各三钱，煮水后熏洗双腿，每日两次，能活血通络，缓解疼痛。”
“可……可我们没钱抓药……”汉子看着药方，眼里燃起希望又迅速黯淡下去。
“济世医馆本就有义诊的规矩，”秦慕伊将抓好的药包好，递给他时，腕上的银镯子轻轻碰到药包，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些药先拿去用，等孩子好了，你再来医馆帮忙劈柴挑水抵药钱便是。”她笑起来时眼角弯弯，珍珠耳坠在晨光里闪着柔和的光。
汉子愣了愣，突然“扑通”一声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多谢洛郎君！多谢秦娘子！你们就是活菩萨啊！”妇人也跟着磕头，眼泪混着感激落在青石板上。
周围的看客都啧啧称赞，穿绸缎衫的张员外捻着胡须：“洛郎君和秦娘子真是仁心仁术。”卖花的李婆捧着刚开的芍药花：“好人有好报，难怪医馆生意这么好。”
正说着，门口又一阵骚动，只见个穿朱红锦袍的胖官员被一群随从簇拥着走了进来，腰间玉带闪着金光，头上的乌纱帽翅微微晃动，手指上戴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走路时肚子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他身后跟着个穿粉色罗裙的丫鬟，手里捧着个描金食盒，一看就非富即贵。
“洛风何在？”胖官员嗓门洪亮，震得医馆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本大人奉王总管之命，来取上次说的滋补药材！”
洛风眉头微蹙，这是户部侍郎赵德发，出了名的贪婪好色，前几日来医馆说要滋补身体，点名要用人参、鹿茸、巴戟天等名贵药材，却只给了一半的价钱。“赵大人，您要的药材还需炮制，明日再来取吧。”
“明日？”赵德发眼睛一瞪，三角眼在秦慕伊身上扫来扫去，“本大人的事耽误得起吗？再说了，本大人听说你这医馆有位医术高明的秦小娘子，不如让她随本大人回府，亲自为本大人调理身体？”他说着就要去拉秦慕伊的手，手指上的翡翠戒指闪着油腻的光。
秦慕伊侧身避开，水绿色的裙摆旋转如荷叶，银镯子发出急促的响声：“大人请自重，医馆有医馆的规矩，只在馆内诊病。”
“规矩？本大人的话就是规矩！”赵德发脸色一沉，对随从喝道，“把这小娘子给本大人带走！药材也一并搬上车！”
随从们立刻围上来，狗剩和王伯想拦，却被推搡到一边。洛风上前一步，月白长衫挡在秦慕伊身前，眼神冷如冰霜：“赵大人，强抢民女、强取药材，就不怕王法吗？”
“王法？”赵德发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块腰牌，“本大人有总管府的腰牌，抓个小娘子算什么？”他得意地晃着腰牌，没注意到洛风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个威严的声音：“哦？本王倒要看看，谁敢在京城地界上如此放肆！”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个穿明黄蟒袍的男子走了进来，面容俊朗，气度不凡，腰间玉带扣着枚龙纹玉佩，身后跟着几个佩刀侍卫。
赵德发看到来人，脸色瞬间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恭……恭迎靖王殿下！不知殿下驾到，属下罪该万死！”
靖王没理他，径直走到洛风面前，拱手行礼：“洛兄，本王来晚了。”原来靖王与洛风是旧识，今日特意来医馆拜访，没想到撞见这一幕。
洛风回礼：“殿下客气了。”
靖王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赵德发，眼神冷冽如刀：“赵侍郎，你强抢民女、强取药材，还敢拿总管府的腰牌作威作福，可知罪？”
赵德发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殿下饶命！属下一时糊涂！都是误会！”
“误会？”靖王冷笑一声，对侍卫道，“把他带回王府，交由刑部查办！”
侍卫们立刻上前将赵德发拖了出去，他的惨叫声渐渐远去。周围的看客都拍手称快，张员外抚掌大笑：“真是大快人心！这贪官早就该治治了！”
靖王转向洛风和秦慕伊，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让二位受惊了。”他目光落在石桌上的巴戟天饮片上，“洛兄这医馆真是藏龙卧虎，连巴戟天这样的药材都有如此妙用。”
洛风笑道：“殿下谬赞，不过是些雕虫小技。”
秦慕伊则取来一小包巴戟天饮片，递给靖王：“殿下常年征战，难免肾气亏损，这巴戟天可补肾强筋，殿下不妨带回府中，用酒浸泡饮用，对身体有益。”
靖王接过药包，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药香：“多谢秦娘子，本王记下了。”他又与洛风寒暄几句，便带着侍卫离开了。
一场风波平息，医馆又恢复了平静。那对夫妇抱着孩子千恩万谢地离开了，临走时，妇人将那摔了缺口的银镯子悄悄放在了柜台上，秦慕伊发现时，他们早已走远。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药圃，巴戟天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水珠滚落，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洛风正在炮制巴戟天，将药材放入酒中浸泡，动作一丝不苟。秦慕伊则在一旁记录药方，笔尖划过宣纸，留下淡淡的墨香。
“刚才真是多谢你了。”秦慕伊抬起头，脸颊微红，珍珠耳坠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洛风放下手中的活计，目光落在她的银镯子上：“该多谢的是靖王殿下。”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个小巧的木盒，打开后里面是只玉镯子，翠绿通透，上面雕刻着缠枝莲纹。“这是我前几日在玉器行看到的，觉得与你相配，就买了下来。”
秦慕伊看着玉镯子，又看看洛风温柔的眼神，心跳不由得加快，耳尖悄悄泛红：“这太贵重了……”
“不贵重，”洛风拿起玉镯子，轻轻套在她的手腕上，冰凉的玉质贴着肌肤，却让她觉得心头暖暖的，“就当是……谢你今日与我一起讲解巴戟天。”
秦慕伊低下头，看着手腕上玉镯子和银镯子交相辉映，嘴角忍不住弯起。阳光穿过药圃的藤蔓，在他们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巴戟天的辛香和淡淡的情意，像一首无声的歌谣，温柔了整个暮春的午后。
王伯和伙计们远远看着，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狗剩挠着头，对王伯说：“王伯，洛郎君和秦师娘站在一起，真像画里的人。”王伯捋着胡须，笑着点头：“是啊，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前堂的药香还在弥漫，后院的巴戟天还在生长，济世医馆的故事，就像这草药的根茎，深深扎根在京城的烟火里，一节一节，都藏着温暖和希望。而那株看似平凡的巴戟天，不仅能治病救人，还见证了一段悄然萌发的情意，在这暮春的阳光里，散发着独特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