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科院大礼堂的横幅新得刺眼,上面\"热烈欢迎留苏专家郑国栋同志学成归来\"的标语还散发着浆糊味。方稷坐在第三排长木椅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工作证边缘——那里夹着张从试验田新采的麦穗标本。
\"同志们!\"王所长敲着搪瓷缸子,\"郑专家带来了苏联先进的小麦密植法......\"
礼堂侧门突然被推开。逆光中,个穿藏蓝中山装的高个男子大步走来,胸前的列宁勋章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方稷眯起眼,这人与想象中不同——没有梳得油亮的背头,反而留着寸头,皮肤黝黑得像常年在田间劳作。
\"我在哈萨克垦区实践了三年。\"郑国栋的开场白带着奇特的腔调,像是俄语腔与河南方言的混合体,\"每亩播种量增加百分之四十,配合灌溉施肥,产量翻番。\"
礼堂里响起热烈掌声。方稷却盯着幻灯片上那些整齐得近乎机械的麦田——这分明是苏联国营农场的大规模种植模式。他悄悄翻开笔记本,画了个大大的问号。
\"方工怎么看?\"陈雪凑过来小声问。她辫梢上还沾着今早杂交授粉的花粉。
没等回答,郑国栋突然点名:\"哪位是方稷同志?林院士特别提到你的抗旱品种。\"
全场目光唰地聚焦过来。方稷站起来时,发现这位留苏专家的手掌居然布满老茧——这是真正干过农活的手。
\"你们的小麦分蘖数是多少?\"郑国栋突然问。
\"平均7.2个。\"方稷脱口而出。
\"太少了!\"专家摇头,\"苏联良种能达到12个。\"他转身对王所长说,\"应该立即推广密植法,配合我带回的乌克兰良种。\"
方稷的钢笔尖在笔记本上戳出个洞。他清楚记得前世资料里,这种密植法在八十年代被证实会导致土壤肥力透支。但现在,他只能看着王所长满脸红光地接下那包种子。
散会后,方稷在试验田堵住了郑国栋:\"郑专家,华北地区年降水量不足400毫米......\"
\"灌溉啊!\"专家蹲下身,抓起把土搓了搓,\"你们这的土壤比哈萨克斯坦强多了。\"
\"但农民没有大型喷灌设备......\"
\"所以要集体化!\"郑国栋眼睛突然亮得吓人,\"我在第聂伯河见过万亩连片麦田,联合收割机一天能收三百亩!\"
方稷望着他袖口磨损的线头,突然意识到这个人是真心信仰那套理论。远处高音喇叭正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刺耳的旋律像在强调某种不可违抗的力量。
\"明天开始试点。\"王所长拍拍方稷肩膀,\"方工你配合郑专家。\"
夜幕降临后,方稷独自在资料室翻找证据。泛黄的《农业学报》堆了满桌,他急需找到能反驳密植法的本土研究。
但七十年代的中国农业期刊上,几乎全是学习大寨经验的报道。
\"就知道你在这儿。\"李教授端着煤油灯进来,灯影在他皱纹里跳动,\"别费劲了,五八年那会儿谁敢说密植有问题?\"
方稷捏着眉心。前世的农业史课上,教授展示过那组触目惊心的数据:1958年过度密植导致全国范围减产,却因浮夸风无人敢报。
\"我有实验数据。\"方稷翻开记录本,\"按我国光照条件,叶面积指数超过4就会......\"
\"数学模型?\"李教授嗤笑,\"现在要的是'苏联老大哥的先进经验'!\"老人突然压低声音,\"不过郑国栋这人......他爹是郑怀山。\"
方稷猛地抬头。郑怀山——原主农大教材的编写者,五九年因反对盲目密植被下放的着名教授。
第二天清晨,方稷被喧闹声吵醒。试验田边围满了人,郑国栋正指挥着把\"乌克兰良种\"撒进划定的地块。播种量比常规多四成。
\"胡闹嘛!\"育种组长老周嘟囔,\"这么密,后期肯定倒伏。\"
方稷正要上前,胳膊却被陈雪拽住:\"所长说这是政治任务。\"姑娘怀里还抱着没做完的杂交记录。
中午休息时,方稷看见郑国栋独自坐在仓库后啃窝头。他走过去,递上自己的水壶:\"郑专家,聊聊?\"
阳光下,他注意到专家眼角有细密的皱纹——这人恐怕比看上去年长许多。
\"你父亲的书,我读过。\"方稷突然说。
郑国栋的窝头停在半空:\"他现在黑龙江农场扫厕所。\"声音平静得可怕。
\"五九年他反对密植......\"
\"所以他错了!\"专家突然激动起来,\"我在哈萨克斯坦亲眼看见——\"
\"但这里不是哈萨克斯坦。\"方稷指向远处的村庄,\"农民靠这些地活命,经不起试验。\"
郑国栋的瞳孔收缩了一下。远处传来口哨声,午休结束了。
下午的论证会上,火药味越来越浓。郑国栋展示的苏联数据引起阵阵惊叹,但当方稷拿出本地试验记录时,会议室却陷入诡异的沉默。
\"小方同志。\"王所长擦着汗,\"要虚心学习先进经验......\"
\"我请求设置对照试验。\"方稷声音很轻但清晰,\"三块地:常规播量、苏联密植、以及......\"他顿了顿,\"我建议的中间值。\"
桌子底下,李教授悄悄踢了他一脚。但出乎意料,郑国栋突然点头:\"科学就该对比验证。\"
散会后,方稷被叫到革委会办公室。王所长关紧门窗,第一句话就是:\"你知不知道郑专家为什么能回来?\"
原来郑国栋是作为\"可以改造好的知识分子\"典型被特批回国的。他在苏联发表的论文证明\"集体农庄优越性\",正好符合当前的政治需要。
\"我不管什么路线。\"方稷直视所长眼睛,\"只关心农民能不能吃饱。\"
王所长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叹气道:\"给你二十天。产量数据出来前,别到处嚷嚷。\"
接下来的日子,方稷像上了发条。他每天五点就蹲在试验田记录分蘖数,晚上整理数据到深夜。郑国栋也常出现在田埂上,但更多时候是望着远方发呆。
第十天清晨,方稷发现密植区的麦苗开始发黄。他正要记录,背后传来沙哑的声音:\"缺氮。\"
郑国栋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手里拿着试管和试纸:\"土壤ph值变化了。\"他蹲下身的样子像个老农,完全不像留洋专家,\"你的地块怎么样?\"
方稷带他去看中间值的试验田。麦苗绿得健康,但比密植区矮了一截。
\"有意思。\"郑国栋摸着下巴,\"叶鞘比苏联品种厚......\"
\"华北常刮干热风。\"方稷解释,\"厚叶鞘能减少水分蒸发。\"
两人突然陷入沉默。远处传来生产队上工的钟声,惊起一群麻雀。
\"在阿拉木图,\"郑国栋突然说,\"我们每亩用六十立方水灌溉。\"
方稷苦笑:\"这里农民靠天吃饭。\"
专家若有所思地走了。当晚,方稷在资料室发现有人动过他的笔记——一张写着乌克兰气候数据的纸条被抽走了。
第二十天测产时,全院干部都来了。密植区麦子倒伏严重,穗粒数反而不如常规田;方稷的中间值地块产量最高,但郑国栋蹲在田埂上迟迟不肯签字确认。
\"我有个想法。\"专家突然站起来,从公文包取出个布包,\"试试这个。\"
那是把带着异国气息的麦种,颗粒比本地种小,但透着琥珀色光泽。
\"哈萨克斯坦野生麦。\"他声音有些抖,\"抗旱基因很强......\"
方稷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两人连夜制定新方案:用本地种与哈萨克斯坦种杂交,结合密植与稀植的优点。
论证会上,王所长看着联合署名的报告书,眼镜滑到了鼻尖:\"你们......\"
\"农业没有路线。\"郑国栋第一次露出笑容,\"只有适不适合。科学务农从来没有标准答案。\"
李教授趁机提议扩大试验。当会议室只剩下他们三人时,老专家突然问:\"小郑,你父亲知道吗?\"
郑国栋望向窗外的麦田:\"他信里说,让土地说话。\"
秋播那天,方稷看见郑国栋在试验田边立了块木牌,上面用中俄双语写着\"比较试验区\"。风吹起专家的衣角,露出腰间系着的麻绳——和黑龙江农场劳改犯用的一模一样。
\"您父亲......\"方稷递过麦种袋。
\"还在农场。\"郑国栋抓了把土撒进播种沟,说完像是在想什么,眼里晦暗不清。
方稷想起前世见过的那些老农业专家,突然理解了这种执着。他学着郑国栋的样子,把来自青山公社的麦种也撒进试验田——那里凝结着中国农民千百年来的智慧。
黄昏时分,两个浑身是土的人坐在田埂上啃馒头。郑国栋突然问:\"你怎么知道密植会倒伏?\"
方稷望着天边的晚霞:\"有个老农告诉过我——麦子跟人一样,挤太狠了都会倒。\"
专家大笑起来,笑声惊飞了麦田里的麻雀。远处的高音喇叭正在播报新闻,隐约能听到\"粉碎四人帮\"的字眼。1976年的秋风掠过试验田,带着新播种的希望,向更辽阔的土地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