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久思无果,方献夫自负才高,起身走到户外,反复吟哦一阵,拟了几对,还是颓然摇头,不是不甚工整,就是味道差了。
上联易出下联难对,不止是他们,张璁这个出联之人苦思之下,也是一筹莫展。
“哈哈,秉用兄出的好绝对啊,我是想不出来了,来,先吃瓜!”
郭勋倒是毫无愧色,在座的三个两榜进士都对不出来,他一介武夫,自然无须汗颜。
他持刃分瓜,瓤红籽黑,这不是京城的瓜,而是来自山西太谷,七分熟时便摘下,用快马送至京城,再入冰水冷冻,一口下去,凉如冰,甜如蜜,故而谓之“太谷蜜”。
几人各自取瓜分食,忽然门口一暗,一个老者昂然而入,“切瓜分瓣,横七刀,竖八刀!”
这是下联?
几人不由得有些呆住了。
这句联语也是用的拆字,以拆对拆。
联中的“切”字,横着拆开是“七”和“刀”,“分”字竖着拆开,是“八”和“刀”,这么一拆,正好是“横七刀,竖八刀”。
“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
切瓜分瓣,横七刀,竖八刀!”
信手拈来,天衣无缝。
郭勋一惊之下,看清来人的面貌,又是一喜,赶紧起身行礼。
在这位老人面前的郭勋,与之前在桂萼面前的郭勋判若两人,“杨公远道而来,勋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张璁与桂萼两人不认得老者,方献夫却是认得的,这位便是四朝老臣,镇江杨一清。
三人也跟着起身行礼,杨一清大步走了过来,取过一块西瓜,却是不食,只是冷然笑道,“外面风狂雨骤,诸位还在这里吟诗作对,就不怕明日大祸临头,引颈就戮,横七刀,竖八刀?”
“杨公何出此言?”
方献夫过去请杨一清入座,待以上官之礼。杨一清在与张永联手扳倒刘瑾之后,先是晋为户部尚书,接着就是吏部尚书,当时的方献夫是吏部员外郎,杨一清是他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
看放献夫殷勤备至,杨一清这时才认出这位曾经的下属,“叔贤,听闻你回西樵山读书,几时回朝的?”
方献夫想起那个袖里藏书的早朝,“已有两年了。”
“嗯,我们回头再叙。”
杨一清拍拍他的肩膀,吃了片瓜,润喉之后,将今日在卢沟桥的见闻大略说了一遍。
“那也不能说,咱们就大祸临头?”
张璁有些不敢相信,“杨公之意,是他们敢……”
“他们不敢?”
杨一清森然道,“你识得莆田张曰韬否?”
张桂两人摇头,郭方二人却是脸色一变。
杨一清眼神如刀,“那你又识得马顺否?”
马顺他们自然是知道的,听到这个名字,他们全部脸色发白。
“你们,有江彬之威么?”
“你们,有马顺之势么?”
“你们弱比羔羊,而他们却是人才济济,烈如虎狼,”杨一清轻描淡写地看着张璁,犹如看一小儿,“那么,你凭什么认为他们不敢?”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一轮白日将阴霾驱赶殆尽,明晃晃地盘在高天,看似炽热,实则冷漠。
***
“列国纷争,尚有移民移粟;
天朝一统,何分江北江南?”
乾清宫中,嘉靖撸着狸猫,似笑非笑,神色莫测,“这是安化县的呈文?”
“是的。”陆炳从后面看着他的侧脸,“不过,实则可能出自李步蟾之手。”
“可能?”嘉靖的话音有些意味深长。
陆炳心中一跳,“这是石安之的第二封呈文,原本没有这两句,但那日李步蟾去了后衙之后,就多了这个,还多了那“公督私藏”的条陈,故而……”
“没什么故而,这就是他的手笔,那些老吏哪里还有这般锐气?”
嘉靖手上重了一些,狸猫的霜眉一挑,“喵”了一声,从嘉靖的怀里跳了出去,在桌上走了两步,又匍匐下来,委屈地看着它的主子。
“皇上明见万里!”
陆炳不知道说什么,嘉靖冷笑道,“明见万里?你以为他这话说给谁听的,就是为了司马甄那些老吏么?这也是说给朕听的!”
陆炳缩了缩脑袋,他现在的个头已经超过了七尺,这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
嘉靖轻轻一笑,现在也就陆炳,还敢在他面前这般失仪,他点了点陆炳,“那下半句的江南江北,自然是说给湖广布政司听的,但那上半句呢?”
陆炳一呆,转而大怒,“这个混账!”
“为了帮他的义父,帮乡邑的乡民,居然将孟子和梁惠王抬了出来,摆在朕的面前。煌煌大明,莫非还不如那蕞尔小邦?朕这个大明天子,莫非还不如那“名宝散出,土地四削”的梁惠王?”
嘉靖面无表情,却又笑声不断,“既然如此,那就如他所愿,长沙府不是上疏请求免除今年赋税吗,那就准其所请,再允了他们开仓放粥!”
陆炳不敢搭话,只是垂首立在身后,过了一阵,又听得嘉靖问道,“我记得安化县有一子,在国子监进学?”
陆炳赶紧答道,“是,石安之生有二子,长子早夭,次子石遇,表字预己,之前在国子监读书,但去年春闱再次名落孙山,便将告身递交吏部,等待拣选。”
嘉靖满意地看了看陆炳,经过王佐三年调教,陆炳算是有些样子了。
“朱子云,“圣人之心,不以贫贱而有慕于外,不以富贵而有动于中,随遇而安,无预于己”,看来安化县追慕圣人之心甚为真切,那好,朕就亲自给他的爱子安排一个去处,看那石遇,能随遇而安否?”
宫中四周藏冰,将炎热隔绝在外,却也让殿内有些憋闷,嘉靖起身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一股热浪带着未曾散尽的雨气,袭卷而来,让他精神一震。
“杨一清回京了?”
“他收到谕旨,只身返京,身边只有一仆一马,只用了半月,便于今晨赶至卢沟桥,之后便直接去了武定侯府。”
陆炳笑道,“当年先帝就跟陛下说过,大明有三杰,这杨一清已是古稀之年,还能如此孤忠,相比之下,杨蒋毛诸相就相形见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