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尽头,时间忽然凝滞,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下了永恒的暂停键。李忘川一步踏出乾坤裂缝,鞋底尚未沾地,便觉心脏被那只手轻轻握住——…………两声之间隔了整整一个纪元,仿佛整个宇宙的脉搏都在为他一个人跳动。
黑暗像潮水自动分开,露出一条幽深的通道。通道尽头,巨大的黑影盘亘在虚无与真实的交界,人面人身,却拖着一条比宇宙更长的蛇尾。
那张脸没有性别,没有老少,五官如刀削般冷峻,眉心嵌着一簇枯白蓍草,草茎随风而摇,发出金属卦签的脆响,每一声都像是命运的齿轮在缓缓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蛇尾玄灰,鳞片半透明,每一片鳞里都倒映着一条岁月长河。
有的河正在逆卷,河水从下游倒灌上游,浪花里浮沉着无数被逆流撕碎的星辰;有的河被折成环,首尾相接,河面上的船只永远在同一天循环,船夫的笑声在环中回荡,渐渐变成哭嚎。
还有的河干脆被拧成死结,河水在结中凝固成琥珀,琥珀里封存着一个个被时间遗忘的文明,他们的最后一任国王仍保持着举杯的姿势,杯中的酒却早已蒸发成绝望的空气。
烛九阴并未睁眼,可李忘川已看见与,左瞳为日,右瞳为月;睁眼,昼白喷薄,万象炽燃,连虚无都被烧出琉璃般的裂纹;闭目,夜黑倒灌,万籁俱寂,连黑暗本身都被染成更深的墨色。
那不只是光与暗,而是宇宙最原初的阴阳二气:阳为气之伸,伸者生生不息,阴为气之屈,屈者杀杀不止。烛九阴便是这本身,是宇宙气运背面的那条阴影,诞生于大爆炸后的第一缕寒寂,它的呼吸就是宇宙的呼吸,它的眨眼就是宇宙的昼夜。
在它身后,六道身影依次浮现——巫彭、巫礼、巫盼、巫真、巫谢、巫罗。他们同样是人面人身蛇尾,祭袍残破,袍角拖曳在虚空中,像六条死去的河流。
嘴角以朱砂各写一字:,每一笔都像是用无数世界的废墟研磨而成,散发着陈旧而腐朽的气息。
可是李忘川一眼看穿,这六位巫神,每一个都曾是另一方世界的界主,他们的世界也曾繁花似锦,星辰如海,却在渡劫之后失去了勇气,选择臣服于烛九阴,以恐惧换取苟活。
他们的世界被抽干了规则,只剩下一具空壳,而他们自己,也变成了依附在阴阳之烛上的影子,像六条被拔掉毒牙的蛇,用彼此的恐惧取暖,用臣服换取一息苟存。还有的便是那一缕贪婪和懦弱,贪婪让他们期待接近那巨影的强大,而懦弱让他们将奴役成为了发泄的方式。
李忘川握紧的指节发白,那一瞬,他清晰感到自己的心脏被抽出,扔进一条无限拉长的回廊,回廊尽头,是他所有失败的。
乾坤世界在下一息炸成烟花,每一朵烟花都是一颗星辰的墓志铭;雀儿被时间逆流撕成婴儿,脐带缠绕着她的脖颈,哭声在逆流中渐渐变成笑声;自己跪地祈求巫咸饶命,膝盖在虚无中磨出白骨,白骨上刻满二字。
每一幅画面都在尖叫,好似“失败”在说话:恐惧吧,恐惧才能换取存活。
冷汗浸透白衫,他却连颤抖都做不到,时间被压成琥珀,连睫毛都不能眨。巨大威压带来的无力感像湿布蒙住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吸进冰渣,冰渣在肺里凝结成锋利的晶体,割得他生疼。
他仿佛看见自己的勇气被一点点抽离,像被拔毛的凤凰,露出鲜血淋漓的皮肤,皮肤下流淌的不是血,而是冰冷的恐惧。
就在勇气将被抽干的刹那,的一声心跳脉动响起。
胸腔最深处,九窍玲珑心第一窍亮起,赤金光流如龙,逆冲眉心。天地法眼被心血浇灌,倏然撕开:竖瞳黑白分明,眼底澄澈到近乎。
法眼倒映之下,宇宙骤然。
烛九阴那遮盖星河的巨大身影,被剥去所有光晕与阴阳二气,只剩一副由众生惧意凝成的灰线骨架,人面是空壳,蛇尾是空囊;逆流、死结、杀杀不止的阴寒,不过是灰线末端垂落的碎屑;六位巫神像六只破风筝,被灰线牵引,随风鼓荡,做出的假相。
李忘川心神一震,恍然:所谓宇宙阴暗的化身,不过是一座以为柴、以为火的空灶。它离开便无法存在,一旦有人识破只是幻影,它便连幻影都保不住。
它只是一面镜子,把来者心底最怯懦的部分放大到宇宙尺寸;你越畏,它越盛;你一旦不怕,它便只是一条。
原来……只是个纸扎的巨像。
念头一起,九窍玲珑心六窍齐鸣,泵出的不再是血,而是滚烫的。被抽离的胆气一条接一条飞回,在心脏内壁撞出擂鼓般的轰响。李忘川的脊椎由弯曲到笔直,只花了半息,却仿佛重新长出一整条龙骨。
宇宙认可的从来不是生命,而是规则。界主渡劫,渡的也不是雷火,而是二字。烛九阴需要的东西简单到可笑,仅仅是本身,是那一点因惧而生的卑怯情绪;它以此为油,维持阴阳之烛不熄。
而六位巫神的恐惧,比烛九阴更真实,他们亲眼看见李忘川以乾坤世界吞噬了巫姑的世界,打破了不可杀的铁律,他们曾经坚信的,在李忘川脚下碎成了尘埃。
于是,他们连一战的勇气都失去了,只能依偎在烛九阴的蛇尾旁,像六条被拔掉毒牙的蛇,用彼此的恐惧取暖,用臣服换取一息苟存。
李忘川抬头,忽地笑了。笑声短促,却震得蓍草倒卷,卦象崩成碎雪。他一步向前,声音不高,却像锋刃贴着六巫神的耳廓刮过:再敢踏入我的世界半步,我便打碎‘不可杀’,也打碎你们赖以苟活的恐惧。
话音落地,没有风,却有无形裂痕自他足底蔓延,像一面镜子被石子击中,裂纹瞬间爬满巨蛇虚影。烛九阴终于睁眼,昼白与夜黑同时喷薄,却在李忘川面前一分为二,从他左右两侧流过,未能沾染他半片衣角。
六道巫神空白脸上的朱砂字,逐一褪色,像被水冲淡的血,他们后退,一步、两步……最后竟像被抽掉骨头的皮影,软倒在蛇身阴影里。
阴影开始坍缩,缩成一枚小小的烛芯,飘进李忘川掌心。烛芯无火,只冒着幽冷黑烟,烟里隐约传来婴儿啼哭,又瞬间被风吹散。
虚空重归寂静,李忘川收拢手指,把捏成飞灰,转身踏入归途。背影被晨光拉得极长,像一条挣脱阴阳枷锁的脊骨,这一次,他连头也不回。
李忘川转身,踏入属于自己的乾坤。背影被晨光拉得极长,像一条终于挣脱了的脊椎,却选择俯身,托起众生。他立于高山之巅,俯瞰初燃的篝火。火光映着他白衫,衫角仍沾未成形星光。
他伸手,篝火里飞出一粒赤红火种,落进他掌心,与九窍玲珑心交相辉映,那是的火,也是的火。宇宙阴暗可遮星月,却遮不住一粒真实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