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平县距开封府不过二三十里之遥,骑马个把时辰便能抵达。然而此地民生凋敝,百姓多往汴京谋生。
究其缘由,还是因得离汴京太近。
但凡去开封行商、游玩、觐见之人,皆愿快马加鞭的赶上一程,也不愿多在咸平县中逗留片刻。
每一任县令皆想在改善民生上做出政绩,好使的履历漂亮些。
现任县令杨子高也不例外。
说来凑巧,他今日本打算前往汴京,寻访些城中富商拉些生意。谁料尚未走到城门,便迎面遇上轻装简行的柴安。
柴大官人之名,莫说在汴京,即便在大宋全境亦是声名远扬,更在杨子高的拜访名单之中。
杨县令顾不得身份有别,立即下车与之攀谈起来,费尽周折才将人邀回县衙,言语之间都是希望他能将手中的生意往咸平县漏个一星半点的。
柴家的小城山庄恰有一半在咸平县内,柴安此番不过是归家途中路过,打算在此休养两日,哪想被杨县令逮个正着。
经不住他言辞恳切的一番劝说,只得稍稍漏了些漏风出来,杨县令这才心满意足地将人送了门。
却正撞见个沧桑凄苦的老妪搂着孙女,在县衙门前的空地上悲切哭泣。
柴安摇着折扇,微微抬了抬下巴,德庆便极为机灵的小跑上前,不知从哪儿弄出一把遮阳的伞、替他们挡住头顶的烈日。
又从袖中掏出一把铜板塞进老妪手中,说道,“我们柴大官人素日最是惜弱怜贫的,见不得有可怜人在他眼前。
这些钱送与你,快带着孩子回去吧,天气酷热难耐、孩子又小,若中暑了可如何是好?”
说着又要招呼人送她俩回去。
老妪已被晒得头晕目眩、欲哭无泪,捧着手中的钱,半晌才反应过来,推辞道,“不,我不要钱……”
接着跪地高呼道,“民妇有冤呐,冤枉啊!”
本以为是个讨钱的穷婆子,谁料竟有冤情?
柴安一愣,手中摇着的折扇也停了一瞬,才意味深长地说道,“杨县令,贵县治下竟如此不太平么?”
杨县令顿时汗如雨下。
行商之人,不怕不挣钱,只怕政不通、人不和,更怕遇上糊涂官。
因为一旦碰上,说不得连身家性命都得丢在这里。
陪着杨县令出门相送的师爷赔笑道,“这妇人姓张,她儿子张悯一月前被其儿媳郑氏杀害,杨大人依律判了斩刑。
可这婆子坚称她儿子儿媳夫妻和睦,郑氏绝不可能杀人,见那郑氏也在狱中喊冤,杨大人便重审了两回。
谁料这家人也是怪了,平时喊冤喊的顺口,偏到了公堂之上却又缄口不言,这让我们大人如何审理?
也曾多番派人给她家送过银钱,可这张婆子前脚收钱,第二日又跪在县衙门前喊冤,当真是养出个刁民来。
柴大官人若不信,尽可去四处打听。看咸平县内谁不称赞我们杨大人爱民如子、治下清明?”
杨县令擦掉头上汗水,端出一副容人的雅量来。
柴安道,“哦~原来如此,这到不是杨大人之过。
不过,此处人来人往,总是跪在这儿实有碍观瞻。某倒有个主意……”
杨子高忙道,“还请柴大官人指点迷津。”
柴安摇着折扇不停的给自己扇风,似是热的狠了,蹙着眉头笑道,“反正死刑犯都要去开封府复审,早审晚审并无差别。
早点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不比留在大人手中强么?”
见柴安走了,将所带之人也尽数带走。
师爷这才向守门的衙役使了个眼色,又忙不迭的跟在杨子高身后回了县衙。
县衙内,杨子高捧着茶盏,沉吟道,“你说这郑氏究竟要不要送往开封府?”
师爷笑道,“正如柴大官人所言,早送晚送都是要送的,不如趁着开封府那边正乱着,早点了却此事!”
杨子高仍有些忐忑,“若送去了、那郑氏会不会翻供?”
“翻供又如何?”师爷叹道。
“她又不是没翻供过。每次大人都依律重审,她在公堂上的表现众人皆可作证。
即便这回说出真凶,可那人偏又死了,死无对证之事,便是沈大人又如何能审出来?
说不得再定她个攀扯之罪。更何况还有有那位在,大人何须烦忧?”
杨子高觉得有理,果然命人寻出郑素娥的卷宗,将人押往开封府。
咸平县衙门外,三五壮汉正在对面的茶摊上喝茶,见囚车押着一名女囚犯缓缓上路。
一行人默默分做两拨,一拨追上囚车,一拨则朝着早已打听好的张悯家中去了。
又过几日,开封府大堂之上,沈慧照端坐堂上,重重拍响惊堂木,呵道,“大胆杨羡,还不速速召来!”
杨羡已在狱中待了快一月,久不见阳光、肤色又白嫩几分,竟瞧着有些孱弱来。
罪名未定,仍有功名在身的杨羡不跪不拜、端立堂上,看到坐在一旁的大理寺卿薛光,道,“学生有一事不明,想请教沈大人!”
沈慧照冷淡道,“讲!”
“我身为被告需站着,为何薛大人作为原告却能坐着?难不成这公堂之上,还分亲疏之别?”
二堂内,被郦好德悄悄带来的郦乐善恨不得冲出去给他一巴掌,这都什么时候了,竟还有心思纠结这个?
沈慧照冷冷道,“薛大人乃肱骨之臣,即便在官家面前也当坐得……”
杨羡打断他的话道,“若如此,也请沈大人给我个座来。我在官家面前,不仅当坐得,便是喝多了躺着,官家也不会说我君前失仪!”
沈慧照又一拍惊堂木,呵斥道,“杨羡,你是要藐视公堂?”
杨羡拱手道,“学生不敢,只是见大人身后高悬‘公正严明’四字,想在大人面前求个公平……”
薛光厌烦杨羡的纠缠,起身示意差役撤掉凳子,故作大度叹道,“镜微,莫在这些无谓之事上与他计较,还是审理我儿惨死一案要紧。”
沈慧照微微起身,颔首行礼,道,“老师所言甚是!”
前倨后恭的模样,惊得二堂内的郦乐善狐疑道,“四姐姐,沈大人不会有意偏袒那薛光吧?”
郦好德听着前面的动静,紧张地绞着手中的帕子,自安慰道,“不会,我相信三哥的为人。”
乐善本欲反驳,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强耐着性子继续听。
只听薛光将那日薛嗣祖下学回家后的事一一讲述,哽咽道,“我儿归家时仍愤懑不已,自觉受辱,连晚膳都没吃便回房休息。
内人担心他腹中饥饿,做了碗肉丝面送去他房中,不料却发现他已口吐鲜血而亡。
定是杨羡在学中殴打时下手过重,导致他内伤发作,还请沈大人明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