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家花厅中,范父丢下棍子无奈离去,留下范娘子搂着范良翰“儿啊”“肉啊”的哭哭啼啼。
杨羡与吴三郎护着郦福慧,生怕她被无故波及,又怕她按耐不住心疼功亏一篑。
谁料柴安莫名其妙、忽的将矛头对准了一言不发的郦福慧,冷笑道,“弟妹可满意了?”
眼神却飘向了吴三郎,不明白郦康宁为何会看上这空长了一张漂亮皮囊的书呆子。
吴三郎只见过柴安一回,却对此人印象极其不好,觉得他倨傲、自负、刚愎自用。
今见他又如只炸毛的斗鸡般见谁都啄,便想出言讽刺几句,谁料杨羡率先挺身而出,回怼起来。
“贵府可真是好教养,实让杨某大开眼界。
范婶母亲自挑的人选,范兄自要纳的妾,范叔父自动手教育自家儿子,现在柴兄却来问我二姐姐满不满意,是何意思?”
柴安环顾四周,竟不见屏风后面的桃红色百褶裙,便知郦三娘已离了这间院子。
他恼恨今日所有事,心中便十分不虞,冷笑道,“她心知肚明,想要我表弟吃个教训直说便是,何需找来贞娘蓄意勾引?”
杨羡哪管柴安如何想,他杨衙内不去找人不痛快便罢了,怎能容许有人找他的不痛快?尤其眼前之人,不让他吃足了教训,以后定还会生事。
便故作惊奇道,“这便怪了,难道那人不是范婶母挑的,而是我二姐姐找来的?”
柴安还敢点头,范良翰和范娘子皆大吃一惊。
杨羡笑意更盛,秀眉微挑、唇角一勾。道,“反正人都已走了,还不由得你想怎么编排、便怎么诬陷?
但我只问范兄一句,是我二姐姐强压你去的勾栏院,强迫你替人赎的身?还是我二姐姐推着你上了她的床榻、与她有了肌肤之亲?
喂!范良翰,是也不是?”
初时他还称呼客气,到了后面竟直呼其名起来。
范良翰听他问起,犹自哭哭啼啼的摇头,“不……呜呜,不是!”
本还算英俊的面庞,此时涕泪横流起来、无端令人生厌的紧。
杨羡摊手回望柴安,“看吧,都不是。若上了公堂,这可算是‘构陷之罪’。就不知道你这柴皇后裔,对此罪名熟不熟悉了。”
此话一出,厅上之人皆色变。
周世宗柴荣七子、没一个活得过二十,据说便是死于“构陷”。
吴三郎顾不得两人来时商量好的“红白之言”,轻拍了一下杨羡,摇头道,“羡哥儿此言差异,娇养在曹皇后膝下、那‘郑国公’的女儿柴郡主,才是正经的柴皇后裔。
被官家从柴家族中寻来的‘崇义公’柴咏也勉强算得。
不过前月他来京面圣时、我曾与之谈过几句,他说柴家之人皆远在河南府的蔚县务农,汴京城中又哪来姓柴的前朝后裔呢?
天下姓柴之人何其多,总不能同姓便是同宗,你也太乱来了些!”
杨羡不知这人怎么替柴安辩驳起来,但知他定话中有话。
果然,吴三郎又惊叹道,“哎呀呀,难不成是有人冒充柴皇后裔笼络人心、又掌控着本朝的经济,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忧心啊。
还是说那柴家有反复之心?”
柴安已面色如土、强撑着才没倒下,指着吴三郎怒道,“你……你信口雌黄!”
吴三郎笑道,“此言差矣,我这最多算是‘构陷’,还是跟你柴大官人学的。”
杨羡不理柴安的摇摇欲坠,哈哈大笑,道,“果然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还真得去找官家念叨念叨。”
范良翰只是懒惰憨直、却不是傻,已经听出杨羡的威胁之意,忙从范娘子怀中跌跌撞撞的扑了过来。
攥住杨羡的衣袖,求饶道,“羡哥儿,好羡哥儿,大家都是亲戚,何需如此?”
杨羡由他扶住、也不推开,仍是笑容满面,亲切问道,“亲戚,谁跟谁是亲戚?我与郦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的,与你范家就更攀扯不上了。
上面那位才是我的亲戚呢!”
他伸手指了指天上,冷冷道,“若是有人敢威胁到他的位置,便是大罗神仙也得往边靠靠!”
他甩开范良翰、回身扶着郦福慧便要走,犹自说道,“二姐姐,这家人说不得就要牵扯到谋逆案中,还是先和离的好。
好在官家仁慈、从不连坐,只要和离、便能保下你与孩子的安危!”
范良翰一瘸一拐的拦在前头,他不明白本是一桩纳妾的小事,怎能牵扯到“谋逆”来,却知杨、吴二人针对的是谁。
忙回头喊道,“表哥,你说句话啊!”
他知柴安素来口齿伶俐,定也能三言两语平息此事。
柴安咬牙道,“我从没说过我是柴皇后裔!”
杨羡惊道,“这就怪了,怎么坊间流传的有模有样,还有人说你家里供有丹书铁券呢?
嗯,这样说来定是谣传,即便有此好物、也该在柴郡主的手中呀。
唉,当真是人言可畏。
柴兄你放心,开封府的沈大人最是铁面无私,待我秉明官家求他下旨开封府严查,定能查的清清楚楚。”
虽是笑着,可话中威胁已赤裸裸的摆了出来。不管是谁,若是牵扯到谋逆,便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范良翰见杨羡油盐不进,便想再求求郦福慧,他道,“娘子,今日之事都是我之过。表兄也是看我可怜,才带我出城耍了几日,纳妾一事真不与他相干啊!
你要打要骂都使得,可千万别让羡哥儿去官家面前混说啊!”
杨羡见他仍懵懂,分不出真心假意,不由得大失所望。
郦福慧亦然,一眼都不愿看他。
范良翰见他二人不理,又拉住吴三郎的手,求道,“三郎,好三郎,咱俩可是连襟呢,你不能见死不救吧!”
吴三郎长叹,“若你与二姐姐好好的,咱俩自是连襟。可眼下你俩都要和离了,咱们便不是亲戚,我当然好见死不救。
范兄,快快放手,好好寻人打点打点,还能在牢里少吃些苦头。”
柴安忽的反应过来,拽开范良翰,道,“官家面前我不是没去过,便是御前申辩也没什么可怕的。”
吴三郎笑道,“这是自然,宫门前镇着登闻鼓,谁有冤屈都能去敲上一敲,柴大官人自然也去的。
听说官家亲于你相谈,许诺、若你能揽下樊楼两万斤的酒税、便划一千家脚店与你售酒。
连如此小事都能照顾周到,绝对有几分香火情。
更别说造桥修路、施粥散钱,柴家端的是仁善之家。
官家慈心,定也不会相信吾等芝麻小官的‘构陷’之言。”
柴安深以为然,心下稍安。还未细想他为何会出言安慰自己,便又听见吴三郎叹道。
“唉,就是最近听得大相公们说,这几年江南地界不太平,连年水灾,已将国库积存花的干净,连官家私库也被使了许多银钱,正急需从哪里弄来一笔巨财好赈灾。
只恨本朝没个石崇,不然便能杀了硕鼠来富盈官家的粮仓呢!”
西晋的石崇富可敌国,因财富外露引来杀身灭族之祸。
本朝便是街边小儿也知柴家富比天子,更别说位居高堂掌一国之政的官家。
柴安身为生意人,深知钱帛动人心魄,他不能、也不敢赌那一点的香火情。
眼前之人绝不是空有其表的书呆,内中漆黑一片、全是算计与阴毒。
柴安再也淡定不下来,咬牙问道,“你待如何?”
说了半晌、已是口渴的吴三郎找不来奉茶的女使,只能抢过杨羡插在腰间的折扇摇了起来,端的是风度翩翩。
反问道,“柴大官人这是何意?”
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柴安恨的牙痒,强自道,“此番都是我之过,不该放任表弟纳妾,还请诸位宽宥一二。”
见他低头,前方的范良翰也搂着郦福慧的腰身跪了下来,哭求道,“娘子,我真心知错了,最后饶我这一回吧!”
杨羡强硬将他拽起,推到一边,皱着眉头说道,“范兄知不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动不动就跪下,当真是玷污了你范家门楣。
失了一个士族出身的娘子怕什么,你还有个出身士族的妾呢,想来人还没走远,去追回来迎为正妻、才真真光宗耀祖了呢。”
先不说贞娘的身世一说真假存疑,就算是真的、凭她曾沦落妓籍,便是给郦福慧提鞋也不配。
“她……她怎能入我家的门?”范良翰喃喃道,“我就是那么一说,想让娘子以后不敢管我。”
杨羡笑道,“和离了,以后她也定不会再管你!”
自范良翰见了杨羡,他就是个极好说话的人,从不觉得他有一丝身居高位的威仪。
今日几次三番下来,才知何为“士农工商“,饶是柴、范两家富有天下,也奈何不了眼前两个士族之人。
柴安叹道,“此番已吃了教训,定不敢再犯。弟妹以后说一、全家定不敢再说二!表姨,你说是不是?”
范娘子这才敢说话,声音已沙哑一片,“定…定不敢再置喙儿媳半句!”
杨羡才真心笑了出来,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不过、有你们这句话也行,先…”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骊二娘福慧冷冷说道,“先写封和离书来,不然咱们就公堂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