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暮时分,残阳如血悠悠西坠,暑气仿若一层无形的纱帐,氤氲弥漫在天地之间。
范良翰此刻却觉冷汗簌簌直冒,忙不迭地与杨羡拉开一大段距离,脸上写满狐疑,“你……你究竟是谁?”
他绞尽脑汁把过往的记忆翻了个遍,也想不起何时见过眼前这个少年。
刹那间,一个念头猛地闪过他的脑海,莫不是真遇上表哥口中那令人胆寒的拍花子了?
若杨羡能洞悉他心中所想,定会嗤笑出声。毕竟哪个拍花子会放着他这样一脸稚气未脱的少年不“下手”,反倒去招惹一个成年男子?
更何况自己从头到脚哪一处像心怀不轨的拍花子?反观范良翰那傻乎乎的模样,倒更不像个好人。
可惜杨羡全然不知他心中这番荒诞揣测,只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我乃永兴巷杨家的长子。”
范良翰听到这话,瞬间想起一个被众人口耳相传的人物来,顿时恍然大悟,热络的说道,“哦~原来你就是杨太妃家那位声名远扬的秀才公啊,久仰久仰,失敬失敬!”
自杨羡浪子回头、痛改前非后,短短一年间,便连过县试、府试,一举考中秀才。使得杨家在汴京一众富贵人家中的名声也发生了转变。
往昔人们提及杨家,不过是念着杨太妃和杨美人的裙带关系,如今却转了风向。至少人家儿子的秀才是自己考的,而不是捐的,说不得还能出位举人、进士。
杨羡自己也未曾料到这名声竟已飞出了自家院门,一时间竟有些意外。
范良翰脸上的赞叹真挚不似作伪。
“早听闻你在洛阳的白马书院潜心向学,没想到今日竟在此处不期而遇!如今人人都道杨家出了个惊世神童,依我看呐,日后状元之位怕是都非你莫属哩!”
这话乍一听,满是夸赞与期许,可配上范良翰摇头晃脑、抑扬顿挫的语调,莫名就带上了几分调侃的意味,让人听着总觉得话里有话。
“你莫不是在讥讽于我?”杨羡疑惑。可又不觉得这二姐夫有把讥讽之语说得如此自然恳切的城府。
范良翰见状,忙不迭地摆手,“不不不,贤弟可千万别误会,我是打从心底里佩服你。
实不相瞒,我娘如今羡慕你娘都快羡慕疯了,天天在我耳边念叨,督促我刻苦念书,我实在被念得心烦意乱,这才偷偷跑出来寻些清净。”
原本心中略有愠意的杨羡,难以置信的惊呼,“你竟是偷跑出来的?”
范良翰这才惊觉自己一时嘴快说漏了嘴,忙一脸讨好地轻拽杨羡的衣袖,“好弟弟,你可千万千万要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别外传出去啊。我也就是出来放松个两天,过几日就乖乖回家。”
杨羡瞧着他这副模样,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心里更是纳闷不已,自己能把这事儿说给谁听?自己平日里交往的那些人,哪一个会把范良翰偷跑出来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杨羡轻轻叹了口气,暗自摇头,心想这范良翰果真是个养尊处优、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富贵闲人,这行事做派,简直比自己从前还糊涂几分。
看来等抵达洛阳,得赶紧安排可靠的人把他平安送回家去,免得生出什么事端。
一行人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朝着洛阳城的方向进发。待远远望见那巍峨耸立的城门时,杨羡终于明白了范良翰之前为何那般紧张,生怕自己把他偷跑的事儿说出去。
城门外,不仅有满脸焦急、翘首以盼的郦梵,还有一位意想不到的故人——柴安。
此时的柴安,身着一袭暗纹长袍衬得他身姿挺拔,正神色倨傲地端坐在高头大马上,不紧不慢地打量着每一个入城的行人。
在汴京,柴安之名无人不晓。
他可是鼎鼎有名的富户,据说比官家的钱财还多。尤其他少年丧父,不仅没坐吃山空,硬是凭自身能力使产业更上一层楼。
所以,旁人虽觉他有些高高在上,却也不得不承认其的确有倨傲的底气。
杨羡一行人刚在城门附近现身,原本神情冰冷、一脸不屑的柴安,瞬间变得鲜活起来。
只见他手中马鞭轻轻一挥,胯下骏马便朝着这边疾驰而来。人还未到跟前,那带着几分怒意的训斥声便已入耳。
“你可真有出息!竟敢偷偷跟我出来,若不是表姨传信,我都不知身后还有个你,你想干什么!”
柴安虽只比范良翰大了短短半个时辰,可那浑身散发出来的气势,却比范父亲还威严几分。
此刻训斥起范良翰来,更是言辞犀利,仿佛平日里就没少操这份心,早已驾轻就熟般毫无顾忌。
原本还如只锦鸡般侃侃而谈的范良翰,在柴安现身的那一刻,就像被霜打了的鹌鹑,瞬间蔫巴下去。
在柴安的疾言厉色下竟连半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只低眉顺眼地任由柴安数落。
趁柴安停顿换气的间隙,才怯生生地悄声求饶,“哥哥,这么多人都看着呢,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你还知道要面子?看你这模样早就把咱家的面子丢光了!”
柴安又劈头盖脸地训斥一句,才把目光转向杨羡等人。
与范良翰同行的一群人中,只有两个少年看着是主人家。一个风尘仆仆,一个狼狈不堪,两人都没什么精气神,不是谈话的好时机。
柴安见状,微微拱手道,“多谢两位救下我这不争气的弟弟。在下是徐家老店的东家柴安,若诸位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来店里找我。”
说完,也不待两人反应,便扭头呵斥范良翰赶紧跟上,随后转身,骑着马朝着城门而去。
两人渐行渐远,可柴安那中气十足的训斥声却仍清晰可闻,诸如“你又不常出门,一个人要是丢了可怎么办?”“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一个下人都不带真是胆大包天!”“回去再收拾你!”之类的话语,只把范良翰说的无地自容,险些把脑袋埋进马里。
他们来时吵吵嚷嚷,走后余音回荡,两个人愣是弄出浩浩荡荡的气势。
待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城门处,郦梵这才终于有机会和杨羡说上话。
“那匹马跑了就跑了,你上去凑什么热闹?!惊马发起狂来,那可是会伤人的,万一伤了你可如何是好?平日里就冲动,今日更是莽撞!”
郦梵心急如焚,深怕杨羡出什么意外。如今见人平平安安地站在自己面前,那些憋在心里许久的担忧与焦急,瞬间化作一连串的数落倾泻而出。
这话杨树生方才就想说,可碍于身份,一直没敢开口。此刻见郦梵毫无顾忌地一口气说出,眼中不禁闪过赞叹的光芒,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然而,换来的却是杨羡一记毫不客气的白眼。他倒也识趣,立刻示意跟着的仆从稍稍退后,好给自家郎君保留几分颜面。
杨羡自然知晓郦梵是真心担忧自己,等他说完才笑着解释道:“那疯马既然会伤我,自然也可能伤到旁人。当时若我不拦着,只怕它就要撞上三郎了,更何况五娘还在后面的车厢里。”
郦梵这才恍然大悟,虽说是场误会,但这份情谊却让郦梵十分感动。于是他轻拍拍杨羡的肩膀,感慨道:“好弟弟,你这份心我记下了,哥哥替五娘谢谢你!”
不料这看似轻柔的一拍,却让杨羡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
郦梵本见杨羡还能稳稳地独自骑马,便以为他没受什么伤。
这时借着微弱的月色仔细一看,才惊觉他脸色惨白如纸,顿时心急如焚,忙急切地问道:“难道是摔着了?可摔到哪里了?都怪外边太暗,我竟没看出你受了伤!
快,咱们赶紧回去,我早已经提前让人请了郎中在家等着,唉,都怪我怎么没想着使辆车来接你,真是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