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定在放榜后十日,由主考官难以定下名次的一甲前五位参加。
吴三郎恰在其中,若是能在殿试时入了前三,那可真是朝堂新贵了。
这十天里,周大人带着吴三郎四处拜见主考官、以及各种能够说得上话的肱骨,甚至还往虞相府里递了拜帖,以期能得到一二指点。
虞相反常的礼贤下士,居然真的拔冗接见。且似乎对吴三郎印象颇佳,不仅指点了功课,还询问了一些私人之事。
虞相听后感慨道,“若是我有一子、能有你半分当无憾矣。”
吴三郎心中一禀,因得这副气囊,才几日已有数位大人明里暗里要与他说亲,都被他以家中定下婚约为由推辞。
别…
谁料周大人付耳宽慰道,“虞相素来不爱强人所难。他膝下虽只有一女,却从未因子嗣艰难而纳妾,只与夫人伉俪情深,端的是高风亮节。”
果然,虞相知道吴三郎已有婚约后,神色丝毫不变,喜道,“待日后成婚,定要请老夫喝杯喜酒。”
很快便到了殿试之日,吴三郎与其他四位举子一同入了崇政殿。
赵祯端坐殿上、二品之上文武京官簇拥在旁,宫人、太监、侍卫,数百人将崇政殿挤的满满当当,只在殿中央依次放了五张座椅,摆满了笔墨纸砚。
举子中有胆小者见殿中人头攒动、鸦雀无声,当先虚了三分。
吴三郎也不知是不是无知者无畏,竟不似往常般胆小,反而有种身赴刑场的壮烈,倒让赵祯高看三分。
殿试内容依旧围绕经史典籍、民生实事、治国理政等方面,考查的仍是学子们的学识、见解以及应变能力,但最重要的还是看其是否有泰山压顶还面不改色的胆量。
第一道题是“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这句出自《论语?为政篇》,讲的是百姓教化一事。
其他学子们大多是围绕礼仪教化展开论述,所提不过是广开官学、教化万民。
唯独吴三郎说的是君主应当以身作则,还引用了《资治通鉴》中的一句。
“前过濯龙门上,见外家问起居者,车如流水,马如游龙,仓头衣绿褠,领袖正白,顾视御者,不及远矣。”
因卷面有限,吴三郎只能点到即止。
很快便到了殿前陈述环节。提问的自然是赵祯,因吴三郎暂定第五,所以最后才到吴三郎,看后只觉标新立异。
赵祯笑问,“爱卿此言着令人耳目一新,不妨详细讲讲具体何为?”
今日吴三郎身着郦三娘最爱的宝蓝色儒衫,如芝兰玉树、气宇轩昂。赵祯招他上前细瞧、见其剑眉星目、玉树临风的模样,心中又爱了三分。
吴三郎躬身行礼、落落大方道,“君子当立其根本,守其正道。身正而后可正人,己之不公,安能绳人以法?”
赵祯又问,“何为‘身正而后可正人’?”
吴三郎道,“昔三国时,诸葛孔明治蜀,堪称“立根持正,身正而后正人”之楷模。
孔明立身清正,素以俭朴自律,一心奉公,毫无私欲。
街亭之役,马谡违令致败,虽与孔明私交甚厚,然孔明秉持公正,依法斩之。
因其自身公正不阿,故于军中、朝中威德并立,群臣敬服。
此后,得以畅行法治、整军练武,有力治理蜀汉,使其于三国鼎立之势中稳据一方。
此诚所谓‘身正而后可正人’之明证也。”
赵祯笑答,“卿所言虽十分有理,却与题目不符啊!”
吴三郎又道,“官家心怀仁德,爱民若己出之子,关怀备至。每颁政令,皆以民生为念,轻徭薄赋,兴修水利,力求百姓之安。
百官感其德风,皆悉心效行,深入民间,察百姓之疾苦,解民生之烦忧。
后宫之主,亦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崇尚节俭,摒弃奢华。其衣食住行,皆从简而行,不事铺张。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民间见之,纷纷效仿,奢靡之风渐息,节俭之俗成焉。
由此,四海升平,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尽享太平之福。”
赵祯听他夸完前朝夸后宫,不似别的举子说话吭吭哧哧、断断续续,不由得露出笑意。
谁料吴三郎话锋一转,道,“然若后宫失范,纵亲眷而难束,肆意挥霍,饱食民脂民膏,又当如何?
其亲眷恃宠而骄,行事无忌,官员之家眷见之,亦必竞相效尤。上行下效,贪腐奢靡之风蔓延。
如此,则礼崩乐坏,纲常失序,何以齐之以礼?礼仪之道,荡然无存。国之根基,亦将动摇,盛世之景,恐难长久。”
此话一出,赵祯忽的想起数日前、尚美人哭诉她弟弟在汴京街头、无缘无故被人打了一顿之事。
又想到她素日喜画珍珠妆、穿珍珠裙、奢华靡费一事,顿时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吴三郎陈述完毕,早已俯身等候训示,见赵祯沉默不语,也不敢起身。
早在那日放下棍棒之时,他就已在谋划此事。只轻轻揍他一顿,实难消解心中憋闷。
周七郎虽是祸首,却也没有怂恿尚锦程当街去掀郦三娘的帷帽。
尤其当他从周七郎处得知尚锦程的癖好,想到若他真见到三娘的容貌,画到别处去,只怕三娘的名节就要尽毁。
越想越气、越气越恨,更不能只轻轻打他一顿就了事!
赵祯直觉地将两事间必有牵扯,轻声吩咐宫人去查,继续问他些别的。
不到半个时辰,宫人便回转凑到赵祯耳边,细细禀报起来。
赵祯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爱吴三郎的学识与胆量,却又觉得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
不同于别个学子需研究后才得授官职,赵祯竟当场将吴三郎发配至集贤院去了。
等杨羡闻得消息已是深夜,不顾太学中无故不得出门的规矩,急慌慌的请了假后直奔周府。
彼时,周大人还在夸赞吴三郎,道,“集贤院虽比不得翰林院,却为皇家修缮典籍,平时也需给官家充做智囊,是离天子最近之处。
既不用外放苦熬,也不用从小吏开始做起,这从七品虽不高、你却是第一个官家亲定职位之人,正是被看重的结果!”
授官还需几日,别人都在等结果,唯有一个吴三郎已有了去处。譬如周家同时高中的二郎,还需家族为其四处活动。
两人坐在周大人面前,聆听为官之道。
周大人捻着胡须,叹道,“以后你们兄弟二人同在朝为官,当互相扶持、互相帮助,千万不要生分了……”
正说的尽兴时、忽闻杨羡前来,周大人笑道,“怎的这时候过来?快快请进来……”
吴三郎却知杨羡绝不是来夸赞他,只得推脱几句借口出来。
果然杨羡进来斥退众人后、便狠狠捶了他两下,低声骂道,“那日见你不敢动手、还以为是你胆小,现在看来竟是胆大包天!
天子跟前都敢胡言乱语?现在好了,大好的前途被你尽数毁去,你可称心如意了?!”
吴三郎不躲不闪,挨了两下,还得从地上爬起来哄他,“好贤弟,连周大人都夸我以后清贵,怎么到你这里却说我前途尽毁……”
此处是周家,怕争吵被别人听到,任杨羡脾气再大也不能发出大动静。
“少拿这个来诓我,我还不知道你……若是气不过,以后有的是办法,为何偏要殿前失仪?
官家后宫之事岂是你能置喙的?大相公们尚得看官家的脸色才敢说上两句,更何况你!简直无礼、放肆!”
吴三郎唬他不过,当即闭口不言,只由得他发泄。
杨羡见他如滚刀肉一般,更气,“以你的才华,别说入得翰林、便是外放为官也得是个知州、通判,熬上两届就能调回汴京。
可集贤院听起来清贵、却没什么实权,你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官家失了颜面、以后哪还有你的出路!”
吴三郎嗫喏道,“我本就不喜做官,在集贤院中抄抄典籍也挺好……”
“不喜欢就该别考,滚回家当你的土财主去!”杨羡气极,“你在后宫贵人哪里落了名号,枕头风吹起来、有你的好果子吃!”
吴三郎见他虽一句接着一句,却是真心为他着急,当即斟了一盏茶送到他唇边,笑道。
“好贤弟,我知你是为了我好,可事已至此便是再气又有何用?
官家仁善、好歹还给我个从七品的校书郎,没把我革去功名一撸到底。
以后有你在,为官做宰了不得拉兄弟一把?何况后宫还有咱姐姐,我有何畏惧的!”
杨羡疾驰前来、又嚷嚷了半晌,接过茶盏本要一饮而尽,却听得他这话来。当即气的呛咳不止,想骂又骂不出来。
吴三郎做小伏低的又是扇扇收拾捶背,似是对此事毫不在乎,气的杨羡一把将人推开,怒气冲冲的又回太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