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宇的扳手卡死在螺栓头上时,咸涩的汗水正顺着眉骨往下淌。深圳湾的晨雾裹着柴油味,3d打印船在潮水中起伏,像匹不肯驯服的铁马。他抹了把脸,看着工人们把碎贝壳倒进搅拌机——那些来自海鲜市场的废弃物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与灰白的水泥粉末交织成奇异的星河。
“孔隙率62%,误差不能超过0.5!”工程师小林对着对讲机吼,手里的平板电脑正显示实时建模数据。突然响起的汽笛声让所有人抬头,那艘阴魂不散的“蓝海公主号”正在航道中央调头,船尾掀起的浪涌让浮台剧烈摇晃。
打印船操作员老陈猛打方向舵,二十吨级的船体堪堪避开防波堤。未凝固的水泥基座在颠簸中倾斜,灰浆泼洒在海面上,瞬间被浪头塑成千奇百怪的形状。刘宇抓住栏杆的手青筋暴起,他看见游客们举着手机拍摄这场混乱,闪光灯此起彼伏如同海上的电子萤火虫。
“姓刘的!”摩托艇刺耳的引擎声中,网红马克的无人机悬停在头顶,“今天掉进海里几吨水泥啊?”他的镶钻手机壳反射着刺目光斑,就像浮在水面的油污。
刘宇抄起高压水枪对准无人机,却在按下扳机的瞬间调转方向。水流击碎正在凝结的水泥表面,露出贝壳碎片镶嵌的纹理:“看清楚!这里面全是你吃剩的生蚝壳!”
马克的镜头本能地推近特写。直播间弹幕突然暴涨。破碎的贝壳在水泥中形成蜂巢结构,几只小螃蟹正试图钻入孔隙。
吉姆踩着退潮的礁石出现时,草帽上别着朵塑料扶桑花。老人用牡蛎刀敲击新浇筑的基座,突然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玻璃罐:“试试这个。”
浑浊的液体里泡着海藻碎和藤壶卵,散发着刺鼻的腥气。“当年我们往蚝排上泼这个,”吉姆拧开瓶盖,“藤壶崽子三天就能长满。”
小林皱着眉头后退:“会堵塞孔隙.……”
“堵个屁!”老人舀起一瓢泼向基座,“藤壶长起来会自己挖洞!”
那个闷热的午后,工人们拎着二十个同样的玻璃罐穿梭在浮台间。刘宇看着褐色液体渗入水泥孔隙,恍惚间想起幼时在乡下看大人腌酸菜——自然界的发酵总是需要催化剂。
气象预警在午夜升级为红色。刘宇裹着雨衣蹲在监控室,屏幕上的台风路径像把血红的镰刀直劈深圳湾。工棚铁皮在狂风中发出濒死的呻吟,他突然抓起对讲机:“涨潮前三小时必须完成锚定!”
探照灯划破雨幕,五艘作业船在浪谷间起伏。老陈把操纵杆推到极限,机械臂抓着两吨重的钛合金锚链插入海底。新人阿杰在甲板上吐得昏天黑地,仍死死抱着定位仪不撒手。
“蓝海公主号”的船长选择在这个时刻强闯回港。巨轮掀起的浪墙让锚定船失控打横,正在下沉的基座模板被拦腰撞断。刘宇看着监控画面里飞溅的钢筋,突然抄起太平斧冲出工棚。
台风过境的清晨,防波堤上铺满破碎的珊瑚模型。马克的无人机率先发现奇迹:残存的基座表面吸附着密密麻麻的藤壶,新生的触须在海水中轻轻摇曳。更令人震惊的是,被台风撕裂的断面处,钢筋骨架间竟卡着两只巴掌大的章鱼。
吉姆蹲在礁石上开生蚝,把肥美的蚝肉抛向围观人群。“尝尝,”他冲环保局的官员咧嘴笑,“这是吃着藤壶长大的蚝崽子。”
检测报告出来时,刘宇正趴在工棚补觉。小林冲进来挥舞着文件:“孔隙率涨到68%!附着生物种类十七!”数据栏里列着:藤壶、牡蛎、管虫、海葵......最后一行歪歪扭扭的手写字:“章鱼宝宝两只”。
马克的直播间标题改成了“探秘神奇水泥珊瑚”。镜头里,他穿着滑稽的章鱼玩偶服潜到基座旁,用镶钻手机壳轻敲藤壶壳。“老铁们听!”他夸张地瞪大眼睛,“这是曼龙湾的心跳声!”
刘宇的指节在监控台敲出焦躁的节奏,屏幕蓝光在他下巴投下锯齿状阴影。忽然,某个监控分屏闪过星点微光,像有人往海里撒了把钻石屑。他扑向控制杆,将23号镜头推到20倍:成群荧光蓝的小鱼正在基座孔隙间穿梭,尾鳍搅起的光尘如同水下极光。
“小林!夜光藻……”他抓起对讲机,电流杂音里突然混进沙哑的闽南语小调。吉姆在第七浮台哼着《雨夜花》,走调的歌声随着浪涌忽近忽远。老人正用牡蛎刀撬着藤壶,每挖出一个就抛向空中,银亮的甲壳在夕阳下划出抛物线,引得海鸥竞相争食。
退潮时分,最后一批基座裸露在暮色中。水泥与贝壳交融的肌理在余晖下纤毫毕现:碎牡蛎壳形成月牙形凹槽,扇贝碎片拼出波浪纹,最隐秘的沟壑里还嵌着几粒粉色珍珠母——那是吉姆偷偷掺进去的私藏。刘宇的登山靴陷在泥沙里,咸腥的风掀起他三天没换的工装衬衫。
“像不像老家伙的手?”吉姆不知何时蹲在旁边,黧黑的手掌拍在基座上。老人指节凸起的骨瘤与水泥凸起惊人相似,指甲缝里还嵌着藤壶的靛蓝色碎屑。“四十年前我爹教我做蚝排,浪头打上来的时候……”他突然抓起把湿沙甩向基座,“得这么糊上去才牢靠!”
沙粒顺着纹路滚落,惊起几只寄居蟹。刘宇发现这些螺旋纹的排布暗合潮汐规律,最深的沟槽正好对应大潮水位线。某种跨越时空的传承让他鼻尖发酸,转身假装调整Gopro镜头。
晚风送来柴油味时,刘宇的太阳穴突突跳动。那夜的暴雨似乎还黏在皮肤上——台风\"山竹\"登陆时,他和老陈绑着安全绳在甲板搏斗。探照灯在雨幕中劈出惨白通道,17岁的阿杰吐得昏天黑地,仍死死抱住北斗定位仪。
最危急的时刻,“蓝海公主号”的探照灯突然扫来。强光中,刘宇看见马克举着自拍杆在顶层甲板直播,镶钻手机壳在闪电下折射出妖异的紫光。巨轮掀起的浪墙让锚链崩断,钢筋在甲板上弹跳如嗜血的银蛇。
“当时我以为要交代在这了。”刘宇摩挲着基座上的凹痕,那里卡着半截断裂的锚链。如今锈迹斑斑的金属表面吸附着藤壶幼苗,像给伤疤纹了身。
潮声渐响时,夜光藻开始苏醒。最初是零星的蓝点,很快连成蜿蜒的光带。吉姆的破收音机突然响起马克的直播声:“老铁们!荧光秘境打卡倒数!”镜头扫过漂浮的基座,无人机惊起的光尘如同海底星河。
刘宇正要骂娘,却见直播间在线人数突破百万。马克套着荧光章鱼头套跃入海中,镶钻手机装在防水壳里继续拍摄。夜光鱼群被惊扰的刹那,整个海湾爆发出蓝宝石般的光芒。
“这可比迪士尼灯光秀带劲!”吉姆嚼着槟榔大笑,缺了门牙的嘴像个黑洞。老人突然指向东侧防波堤,环保局的考察团正举着仪器目瞪口呆,领头教授的眼镜片上反射着漫天蓝光。
满月升到中天时,潮水漫过最后一块基座。刘宇瘫坐在监控室,看着夜光鱼群在孔隙间筑巢。小林冲进来挥舞检测报告:“溶解氧提升15%!底栖生物增加23种!”
对讲机里,老陈正用口琴吹《深港之夜》,跑调的旋律混着浪涛声。吉姆的闽南语小调突然插入,荒腔走板地唱着:“春宵露水重,海涌笑微微……”
刘宇走到露天平台,咸涩的海风灌满肺叶。防波堤上,最后几缕荧光正在退潮中消散,像海洋留下的吻痕。他忽然想起台风夜濒临绝望时,吉姆在频道里吼的那句:“后生仔,大海比你会喘气!”
此刻的平静里,他终于听懂了浪涛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