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淳二年夏,大明宫含元殿的飞檐下悬着七盏青铜灯树,烛泪凝在蟠龙纹灯盘上,结成暗红的痂。武则天握着《推背图》的手微微发颤,泛黄的绢帛上,第六十象的卦象在烛火下若隐若现——图中两人一前一后,前者执卷,后者推背,衣袂翻卷间露出腰间玉佩,正是她赐给李昭的那方“贞观遗风”。
“陛下,钦天监奏报,昨夜荧惑守心,天市垣星象大乱。”李昭单膝跪地,铠甲上的鎏金麒麟纹泛着冷光,“太液池的夜合花突然全部凋零,连池底的锦鲤都翻了白肚。”
武则天合上羊皮封面,指腹摩挲着书脊上的烫金纹路。这卷《推背图》是她命人从洛阳紫微城密室里取出的,绢帛上还带着陈年的龙涎香气。她记得四十年前在感业寺,曾隔着窗纸见过类似的图卷,那时寺里的老尼说这是“天机”,却在她追问时慌忙烧掉了。
“去把太平公主叫来。”她的声音平静得像深潭,“再传中书舍人崔玄暐,让他带齐武德以来的星象记录。”
李昭退下时,殿外忽然传来铜漏声。武则天望着案头的青铜日晷,晷针投下的阴影正缓缓爬过“午”字。她想起李淳风临终前说的话:“天后若见第六十象,便是天数循环之始。”那时他咳着血,手指死死攥着她的衣袖,眼白里布满血丝。
太平公主进来时,发间别着一支镶红宝石的金步摇,每一步都让珠翠发出细碎的声响。她跪在金砖上,裙裾扫过武则天脚边的《推背图》:“母皇深夜召见,可是为了《推背图》的事?”
武则天没有答话,只将书卷推到她面前。太平公主展开第六十象,看见图中两人的面容时,瞳孔骤然收缩——执卷者分明是她母皇的轮廓,推背之人却戴着斗笠,看不清容貌。谶语“一阴一阳,无始无终”八个字用朱砂写得格外刺眼,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母皇,这……”太平公主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你可知李淳风为何要画这最后一象?”武则天站起身,走到窗边。月光透过纱帘洒在她脸上,将眼角的细纹照得格外清晰,“当年他推算到武周代唐,便想停笔,是袁天罡推了他的背,说‘天机不可再泄’。可他不知道,真正的天机,是这天下从来没有永恒的帝王。”
太平公主猛然抬头,正对上母亲眼中的寒光。她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母皇带她去看李唐宗室的陵墓,指着那些残碑断碣说:“太平,这世上最坚固的不是金石,是人心。”那时她不懂,现在看着《推背图》上的预言,忽然明白了几分。
“母皇是说,这最后一象其实是个局?”她试探着问。
武则天轻笑一声,转身从案头暗格里取出另一卷黄绫。展开后,太平公主看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星象批注,落款处赫然是李淳风的印章。“这是李淳风临终前托人交给我的。”武则天说,“他在批注里写道,第六十象的图其实有两个版本,一个是现在流传的‘推背归休’,另一个……”
她顿了顿,指尖划过黄绫上的某处:“另一个版本,图中推背之人腰间悬着的,不是玉佩,而是尚方宝剑。”
太平公主倒吸一口凉气。尚方宝剑是先帝赐给母皇的信物,象征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如果图中推背之人真的拿着尚方宝剑,那意味着什么?
“母皇,难道……”她不敢再说下去。
武则天摆摆手,示意她噤声。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昭带着崔玄暐闯了进来。崔玄暐怀中抱着一摞竹简,额头上满是汗珠:“陛下,臣已将武德以来的星象记录全部带来了。”
武则天示意他将竹简放在案上,目光扫过那些泛黄的竹片。忽然,她的手指停在贞观二十二年的记录上:“荧惑犯南斗,太白昼见。”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李淳风密奏,女主昌。”
“崔卿,你可知‘荧惑守心’意味着什么?”她问道。
崔玄暐咽了口唾沫:“回陛下,荧惑为灾星,守心则主帝王有难。”
“那‘太白昼见’呢?”
“太白属金,主兵戈。昼见则预示将有叛乱。”
武则天点点头,目光转向李昭:“昭儿,你去把钦天监的观星记录拿来,特别是近三个月的。”
李昭领命而去,太平公主趁机凑近母亲:“母皇,您是不是怀疑有人在操纵天象?”
“不是怀疑,是确定。”武则天指着贞观二十二年的记录,“当年李淳风正是用‘荧惑犯南斗’来暗示我将称帝。可你看这记录,那年实际的星象是‘荧惑守心’,而非‘犯南斗’。”
太平公主仔细一看,果然发现“犯南斗”三字是后来用朱砂改过的,原本的字迹隐约可见“守心”二字。她忽然想起坊间流传的童谣:“荧惑守心,女主当兴。”难道这一切都是母皇和李淳风联手布的局?
“母皇,您是说,李淳风故意篡改星象记录,为您称帝造势?”她惊讶地问。
武则天冷笑一声:“不然你以为,仅凭我一个才人出身的女子,如何能在满朝文武的反对声中登上皇位?李淳风是太宗皇帝的亲信,他的话比千军万马更有说服力。”
这时李昭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叠宣纸:“陛下,这是钦天监近三个月的观星记录。”
武则天接过一看,脸色骤然沉了下来。记录上显示,自武三思叛乱以来,荧惑星的位置一直在心宿附近徘徊,与“荧惑守心”的天象完全吻合。可根据崔玄暐带来的武德旧档,这种天象每三百年才会出现一次,怎么可能在短短几十年内两次发生?
“昭儿,你去把钦天监的监正给我叫来。”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寒意。
李昭刚要转身,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众人冲到窗边,只见太液池方向腾起冲天火光,映得半边天空通红。太平公主惊呼:“母皇,是望海楼!”
武则天脸色大变。望海楼是她秘密存放《推背图》真本的地方,此刻燃起大火,显然是有人要销毁证据。她转身对李昭喝道:“带三百羽林军,封锁太液池!务必抓住纵火之人!”
李昭领命而去,太平公主看着母亲紧攥的拳头,忽然想起母皇常说的话:“太平,真正的天机不在天上,在人心。”
火势很快被扑灭,但望海楼已化为一片废墟。李昭在灰烬中找到半卷烧焦的《推背图》,正是第六十象的真本。图中推背之人的斗笠被烧去半边,露出半张脸——竟是李昭自己。
“陛下,这……”李昭震惊地看着图中的人像。
武则天接过残卷,目光落在推背之人腰间的尚方宝剑上。剑柄处缠着一缕青丝,正是她当年赐给李昭的定情信物。她忽然轻笑一声,将残卷扔进火盆:“昭儿,你可知这最后一象真正的预言是什么?”
李昭摇摇头,眼中满是疑惑。
“是‘星陨成双’。”武则天望着火盆中跳动的火焰,“当年李淳风在批注里说,第六十象的图有两个版本,一个是‘推背归休’,另一个是‘星陨成双’。前者预示着循环,后者……”
她顿了顿,指尖划过李昭的脸颊:“后者预示着我和你,终将同归于尽。”
李昭浑身一震,刚要开口,武则天却抬手制止了他:“不必多说。当年我让你入宫当侍卫,不是因为你武艺高强,而是因为你姓李。”
“陛下!”李昭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李唐宗室虽被我杀了大半,但总要有个活口。”武则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你是太宗皇帝的曾孙,这一点我早就知道。”
李昭忽然想起三年前,母皇在御花园里对他说的话:“昭儿,这天下需要的不是杀戮,而是平衡。”那时他不懂,现在看着火盆中渐渐熄灭的残卷,终于明白了。
“母皇,您是要我……”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武则天点点头:“没错。明日早朝,你就带着这卷残图,向满朝文武揭露《推背图》的真相。就说我篡改预言,妄图逆天而行。”
“可是母皇,这样您会失去民心的!”李昭急道。
“民心?”武则天冷笑一声,“当年我用《推背图》造势,现在也要用它来收场。这天下从来没有永恒的帝王,但大唐的江山必须延续下去。”
她转身望向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就要来了,而她的时代,即将落幕。
“昭儿,记住,真正的天机不是预言,是人心。”她轻声说,“去准备吧,该来的总会来。”
李昭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当他起身时,眼中已没有了泪水,只有坚定的光芒。他知道,这是他的使命,也是母皇的最后一计。
大明宫的晨钟响起时,武则天坐在龙椅上,望着殿下的文武百官。李昭站在丹陛上,手中捧着那卷烧焦的《推背图》。当他揭开黄绫的瞬间,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诸位爱卿,这就是《推背图》的真相。”李昭的声音响彻大殿,“所谓‘日月当空’,不过是天后为了称帝而篡改的预言!真正的最后一象,是‘星陨成双’!”
朝堂上顿时炸开了锅。太平公主看着母皇平静的面容,忽然明白了什么。她走上前,跪在武则天面前:“母皇,太平愿与您同生共死。”
武则天轻抚她的头发:“傻孩子,你还有更重要的使命。”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李昭脸色一变:“陛下,是太平公主的私兵!他们……”
“不用慌。”武则天站起身,“这都是朕安排好的。”
她转头望向李昭:“昭儿,动手吧。”
李昭拔出尚方宝剑,剑尖直指武则天。太平公主惊呼一声,却被武则天拦住。
“记住,这是天命。”武则天轻声说。
李昭的手颤抖着,眼中满是泪水。他知道,这一剑下去,他将背负千古骂名,但为了大唐的未来,他别无选择。
“对不起,母皇。”他哽咽着说。
剑刃没入武则天心口的瞬间,殿外响起一声惊雷。李昭看见,母皇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星陨成双。”他轻声说,“原来如此。”
太平公主扑到母亲身上,泪如雨下。李昭望着窗外,只见一颗流星划过天际,随后又是一颗。两颗流星在夜空中交织成一道光弧,宛如凤凰展翅。
长安城的百姓们纷纷走出家门,望着这奇异的天象。有人说,那是武则天和李昭的魂魄,化作双星守护着大唐。也有人说,这是《推背图》最后一象的应验,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而在含元殿内,太平公主抱着母亲的尸体,忽然发现她掌心紧握着一片槐花瓣。花瓣上有个极小的虫洞,像极了当年在感业寺,武则天隔着窗纸看见的月亮。
“母皇,您终究还是赢了。”太平公主轻声说。
她站起身,望着殿下的文武百官,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她知道,母皇的时代结束了,但大唐的故事,还将继续。
远处传来打更声,五更天了。太平公主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忽然想起母皇常说的话:“太平,这天下就像一盘棋,有时候,牺牲是为了更好的布局。”
她握紧母亲的手,轻声说:“母皇,太平会记住您的教诲。这盘棋,太平会替您下完。”
殿外,晨光渐渐照亮了大明宫的琉璃瓦。新的一天,终于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