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悠将两个靛蓝布包摆在紫檀案几上,弘晖的包面绣着獒犬扑蝶,夹层里塞着镶金弹弓模样的布偶;宁楚克的缀着金线铃铛,内里整整齐齐码着永绶前日送的桃木镇纸。四个乳母抱着四胞胎立在廊下,弘历的小手死命去够哥哥书包上的流苏穗子。
“你们两个背起这书包,便不可再爬树掏鸟窝了。”筱悠弯腰给女儿系好襟扣,翡翠镯子碰在铜扣上叮的一声,“在课堂上要尊重师傅,不可调皮捣蛋。”转头见岳钟琪攥着牛皮弹弓往弘晖包里塞,忙用戒尺轻敲他手背:“辰时到未时念书,申时再练骑射。”
五岁的岳钟琪嘿嘿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奴才阿玛说,好男儿要文武兼修!”他镶着银边的骑装扫过青砖,腰间牛皮囊里哗啦作响,不知藏了多少石子。
鄂尔泰跨进门槛时,四个小团子已端坐在矮书案前。永绶的鸦青绸褂不见半丝褶皱,砚台边摆着新裁的竹纸;岳钟琪的弹弓从袖口露出一角,被胤禛冷眼一扫,慌忙塞回靴筒。
“跪!”苏培盛拖着长音喊道。
弘晖率先跪下,小膝盖砸在蒲团上咚地闷响:“学生弘晖,愿听先生教诲,请师傅喝茶。”宁楚克跟着俯身,发间珠花扫过永绶的砚台,少年忙用袖口护住墨汁。岳钟琪有样学样,镶银护腕磕在青砖上当啷一声。
鄂尔泰接过茶盏的手直抖,澄澈茶汤映出自己发红的眼眶:“老朽何德何能……”
“礼不可废,先生受得起。”胤禛截断话头,目光扫过岳钟琪鼓囊囊的靴筒,“苏培盛,把他那些零碎收了。”说着从岳钟琪怀里摸出三颗鹅卵石、五枚铜钱和半块啃过的芝麻糖。
“天地玄黄四字,大阿哥可知何解?”鄂尔泰执起松烟墨,在宣纸上落下厚重一笔。
弘晖指着窗外银杏树:“秋叶黄得透亮时,阿玛就带庄户收粮。”他忽然抓起毛笔在黄字旁画了串稻穗,“先生看!这样记得牢!”
永绶从怀中掏出算筹,将二十四节气排成星图:“闰余成岁该这般推算……”他指尖灵巧如蝶,桃木算筹转眼拼出北斗之形。
“我知道!”岳钟琪突然蹦起来,“冬至要喝羊汤!我阿玛军营里……”
胤禛的咳嗽声从屏风后传来,小少年立刻噤声,偷偷把弹弓皮筋往袖子里藏。
宁楚克工工整整默完《千字文》前八句,指着辰宿列张问道:“先生,钦天监的浑天仪能看这么远么?”她腕间金铃随着比划轻响,竟将星图画成了铃铛串。
鄂尔泰的山羊胡翘得老高,枯瘦手指在案上划出二十八宿:“紫微垣在此处。”
“就像墨云追尾巴!”弘晖突然嚷道,“昨儿它绕着银杏树转了二十八圈!”
永绶忙用算筹摆出圆周:“大阿哥说得对,二十八星宿……”
“停。”胤禛撩袍进来,玄色衣袖挟着秋露寒气,“把弹弓还给岳钟琪。”
课间,几个孩子聚在一处玩耍,永绶从荷包掏出片金箔,小心翼翼贴在宁楚克撕破的书页上:“这个性字缺了竖心旁……”
“我用绢布补可好?”宁楚克解下腰间荷包,倒出颗糖渍梅子递过去,“请你吃!”
岳钟琪嚼着芝麻糖凑过来:“我给你雕个木头的!”说着掏出小刀要削砚台,被弘晖一把按住:“先生要讲农书了!”
日头爬过飞檐时,校场传来阵阵欢呼。巴特尔师傅将小木弓塞进弘晖掌心:“大阿哥拉满三成即可,仔细手疼。”
宁楚克攥着特制的绢布箭囊,金铃铛随动作叮当响:“永绶哥哥说箭羽要修齐整……”话未说完,岳钟琪射出的木箭嗖地钉在靶心红绸上,惊得树梢麻雀乱飞。
“好!”弘晖蹦跳着去够自己的箭筒,“我也要射红心!”
四胞胎被乳母抱到廊下观战,弘昀挥着布老虎咿呀叫唤。乳母王氏突然惊呼:“四阿哥会爬了!”只见弘历手脚并用地窜向箭靶,吓得苏培盛飞扑过去拦腰抱住。
“到底是爷的儿子。”胤禛接过哇哇乱叫的弘历,破天荒用箭羽逗他,“明日让工匠做套小木马。”
散学时鄂尔泰攥着教案,指尖还沾着弘晖画的《农事节气图》。胤禛立在廊下阴影处,玄色常服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小儿顽劣,先生多费心。”
“王爷说笑了!”老先生枯瘦的手微微发颤,“两位小主子天资卓绝,老朽教了三十余年书……”
“木秀于林。”胤禛截断话头,目光掠过书房内嬉闹的孩童,“京中耳目众多,先生当知分寸。”
鄂尔泰脊背倏地挺直,茶褐色眸子里闪过精光:“老朽今日只教了天地玄黄四字。”
暖阁里突然传来咯咯笑声。乳母抱着弘昀轻晃拨浪鼓,弘历攥着布老虎往嘴里塞。筱悠将灵泉水调的米糊喂进孩子们口中,翡翠镯子映着烛火泛起涟漪:“慢些吃,仔细呛着。”
更漏敲过三响,胤禛立在书房窗前。案头摊着弘晖画的星图,墨迹间隐约可见灵泉水洇染的淡金纹路。
“永绶那孩子倒是有心,对宁楚克很照顾。”筱悠将安神香囊系在丈夫腰间,“宁儿今日默写《千字文》,竟无一处错漏。”
胤禛摩挲着翡翠扳指:“鄂尔泰是个明白人。”他忽然瞥见窗外树影微动,“岳钟琪!”
小少年扑通从银杏树上摔下来,怀里还抱着新得的牛角弓:“奴才……奴才在练夜射!”
“明日加描十页大字。”胤禛甩下这句,唇角却掠过极淡的笑意。月光漫过琉璃瓦,将孩子们乱涂的星图映在窗纸上,恍若银河倾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