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斜斜掠过四贝勒府的重檐,将后园荷塘镀上一层碎金。小丫提着茜色裙裾蹲在湖边,指尖戳了戳水面倒映的云影:“矫情!画个枫叶还非得用松烟墨……”她忽然从荷包里掏出那枚草编蛐蛐,指腹摩挲着叶片边缘的锯齿,“连蛐蛐腿都编得这么细,怕不是个绣花枕头?”
“姑娘若嫌蛐蛐腿细,下回编个螳螂可好?”含笑的声音自假山后传来,顾清和执着一卷画轴转出,月白锦袍上沾着几片银杏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景致倒适合入画。”他忽然展开画轴,竟是昨日小丫踢石子惊起白鹭的瞬间,裙角翻飞如蝶,连腮边恼羞的绯色都跃然纸上。
“谁准你画我的!”小丫跳起来去抢画轴,金丝绣鞋踩在青苔上险些滑倒。顾清和顺势扶住她手腕,羊脂玉扳指擦过她脉搏:“姑娘当心,这池子里的锦鲤可等着看笑话呢。”
“你才笑话!”小丫甩开他的手,耳尖红得滴血,”你们这些读书人,惯会拿笔墨戏弄人!”
顾清和将画轴卷起系上丝绦,忽然从袖中抖出支竹笛:“那姑娘可听过真正的笑话?”他指尖轻点笛孔,“前日有人托我画幅《百子千孙图》,结果把石榴画成了倭瓜。”
“噗!”小丫憋不住笑出声,珍珠耳坠在晨光里乱颤,“定是九爷的手笔!他上次给瑶清姐姐画眉,活像给门神描胡子!”
荷塘对岸的凉亭里,筱悠抱着昏昏欲睡的宁楚克轻笑:“这小顾倒有几分本事,竟能把小丫哄的那般开心。”她指尖轻点石桌上晾晒的草药,灵泉水悄然渗入晒筐缝隙。
胤禛执笔在河道疏浚折子上批注,“翰林院的人说他过目不忘,三岁能背《楚辞》。”他忽然抬眸,“不过……”话未说完,弘晖举着木剑冲进亭子,剑尖挑着个歪歪扭扭的纸鸢:“额娘!飞飞!”
“飞什么飞!”筱悠拎起儿子后领,“前日你拿墨云当马骑,害它啃秃了半园子菊花。”她忽然瞥见纸鸢上歪斜的字迹,“这鹏程万里谁写的?”
弘晖骄傲地挺起小肚腩:“晖儿写的!顾哥哥教的!”他胖手指向荷塘方向,“顾哥哥说,写字要像大雁展翅。”
胤禛突然搁笔:“苏培盛,去库房取两刀澄心堂纸。”他望着远处被小丫追得绕池三圈的顾清和,唇角微扬,“再添套李廷珪墨,就说给顾公子润笔。”
暮色染透琉璃瓦时,小丫气鼓鼓地闯进霓裳阁后院,发间金步摇缠着几根草叶:“筱悠你评评理!那书呆子非说我的百蝶穿花裙配色太艳,像年画娃娃!”
筱悠正在核对账册,闻言头也不抬:“他原话说的是‘茜色配金线略显喧宾夺主,若添些月白渐变更显灵动’。”她忽然从案底抽出一匹浮光锦,“这是按他建议改的样布,你摸摸。”
布料入手温凉如水,日光下金线自裙摆向上渐次晕染成银,仿佛朝霞融进月色。小丫怔了怔,嘴硬道:“花里胡哨。”
“方才谁在广合楼盯着这料子看了半刻钟?”胤禛抱着宁楚克踱进来,小丫头攥着把松子糖往小姨裙子上抹,“还跟掌柜的打听裁成襦裙要几尺布。”
小丫耳尖通红,夺过布料往外跑:“我、我去给明玉裁新衣!”
三日后,翰林院藏书阁。顾清和执笔临摹《快雪时晴帖》,忽听窗棂轻响,一枚裹着糖纸的石子砸在砚台边。抬头望去,小丫扒着窗框瞪他:“书呆子!你把我画成门神的事传遍翰林院了!”
“姑娘误会。”顾清和笑着展开一幅新作,“那日画的是钟馗嫁妹,姑娘这身红衣……”
“你才钟馗!”小丫翻窗而入,茜色裙裾扫落满地宣纸,“今日不给我画幅正经的,我就把你私藏春宫图的事捅出去!”
顾清和手腕一抖,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乌云:“姑娘慎言!那日是替古籍局临摹《簪花仕女图》。”
“我不管!”小丫抢过画笔在砚台蘸了浓墨,“要画就画我现在这样!”她故意龇牙咧嘴做鬼脸,发间珠钗却随着动作晃出璀璨流光。
顾清和忽然握住她执笔的手:“姑娘可知何为吴带当风?”他带着她在宣纸上勾出流畅衣纹,“下笔时气韵要贯通,似惊鸿照影,又如游龙戏珠。”
小丫的手被他掌心温度烫得一颤,笔锋陡然歪斜,在美人面上拖出长长墨迹。她慌忙抽手后退,却不慎撞翻博古架上的青瓷瓶。顾清和飞身去接,月白袍角与茜色裙裾缠作一团,双双跌坐在散落的宣纸堆里。
“你们在做什么!”门口传来掌院学士的怒喝。小丫抬头,只见顾清和的玉冠歪斜挂在鬓角,自己的金步摇正插在他衣领里,而满地画纸上的美人不是翻白眼就是吐舌头,活脱脱一出闹剧。
霓裳阁二楼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筱悠揉着笑疼的肚子:“然后呢?掌院真信了你们在修补古籍?”
“顾呆子说我们在摹《泼墨仙人图》!”小丫把脸埋进软枕,“那老头居然摸着胡子说‘颇有禅意’。
胤禛拎着哭闹的弘晖进来:“苏培盛说顾清和被罚抄三十遍《礼记》,这会儿还在翰林院挑灯夜战。”
“该!”小丫抓起杏仁酥狠狠咬下,“让他天天之乎者也。”话音未落,窗外忽然飘来清越笛声,吹的竟是霓裳阁新排的《采莲曲》。
小丫扑到窗边,只见顾清和站在对面茶楼屋顶,手中竹笛系着茜色丝绦。他忽然展开卷轴,画中少女在荷塘边追着纸鸢奔跑,裙角沾着草叶,笑容比朝阳还耀眼。
“赔你的画!”他手腕一扬,画轴稳稳落入小丫怀中。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暮色中传来他的轻笑:“明日未时,广合楼有新到的蟹粉酥。”
“谁要和你吃点心!”小丫砰地关上窗,转身却把画轴紧紧搂在怀里。筱悠与胤禛对视一眼,默契地抱着孩子们退出房间。
小丫趴在妆台前,就着烛光细看画中题诗:“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她忽然发现每片枫叶背面都藏着字,拼起来竟是首藏头诗:
小楼昨夜又东风,
丫鬓初绾正芳华。
甚爱红衣踏秋色,
美人何必羡仙家。
“酸死了!”小丫把枫叶塞进枕下,吹灭烛火后却忍不住翘起嘴角。月光漫过窗棂,照见妆匣底层那只草编蛐蛐,正在暗处泛着温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