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养心殿闷热难当,冰鉴里的寒气刚漫到鎏金蟠龙柱前便被蒸腾殆尽。康熙倚在紫檀雕花榻上,明黄缎面便服敞着领口,修长的手指捏着颗松子逗弄笼中鹦鹉。那通体雪白的波斯鸟儿忽然歪头,头顶一撮朱砂似的红羽颤了颤,竟开口吐出句蒙语:“博格达汗!”
“这扁毛畜生倒是机灵。”康熙笑着用松子敲了敲金丝笼,余光瞥见梁九功捧着凉茶欲言又止,“有话便说,做这副鹌鹑样给谁看?”
老太监忙躬身递上茶盏:“四贝勒在殿外跪了半个时辰了,说是……”
话音未落,石青蟒袍的衣角已扫过门槛。胤禛疾步近前跪下,腰间新绣的缠枝莲纹荷包随着动作晃得厉害,金线在斜照里忽明忽暗:“儿臣恳请皇阿玛准儿臣随驾秋狝!”
康熙手中的玉扳指当啷落在玛瑙棋盘上,惊得鹦鹉扑棱翅膀:“胡闹!没见朕在看喀尔喀的舆图?”他指尖敲了敲案上摊开的《皇舆全览图》,墨迹未干的批注还泛着朱砂光泽。
胤禛前额抵着冰凉的地砖,喉结滚动:“自十岁那年在木兰坠马,皇阿玛便再没带过儿臣。如今……”他忽然哽住,攥着袍角的手背青筋凸起,“如今儿臣连草原的草香都快忘了。”
“坠马!坠马!”鹦鹉突然尖声学舌,尾羽扫过舆图边角的墨迹。梁九功慌忙去捂鸟笼,铜壶里的滚水泼湿了袖口也浑然不觉。
康熙起身踱至窗前,明黄缎面在夕照中泛起金芒。庭院里的山楂树结着青果,枝叶间漏下的光斑让他想起康熙二十五年的木兰围场。十岁的胤禛穿着表妹连夜赶制的玄色骑射服,领口绣着的四爪小蟒歪歪扭扭,倒像条盘踞的蚯蚓。
“慢些!”记忆里自己的声音被秋风吹散,惊马踏到枯枝的脆响犹在耳畔。那孩子像片落叶般摔进金黄草甸,膝盖擦过碎石时愣是咬着唇没哭出声。他至今记得掀开月白中衣时,那道渗着血珠的伤口里还嵌着草籽。
“疼吗?”彼时的君王蹲下身,明黄箭袖拂过沾满草屑的小脑袋。
“不疼!”稚童抹了把脸,逞强要站直却踉跄半步。康熙忽然将玄色大氅往地上一铺,“上来。”
十岁的孩童伏在父亲背上,鼻尖蹭着缎面里子的沉水香。远处侍卫的呼喝声变得模糊,唯有草叶摩挲的沙沙声格外清晰。他偷偷数着父亲发辫上的东珠,忽然听见头顶传来轻笑:“数清楚几颗了?”
“十……十三颗。”胤禛耳尖发烫,指尖无意识揪住一缕明黄穗子。
“错了,是十二颗。”康熙侧头,下颌擦过儿子柔软的发顶,“少的那颗,是你抓周时扯断的。”
养心殿的蝉鸣突然刺耳,康熙转身时瞥见胤禛腕间的翡翠扳指,去年秋狝赏的物件,此刻正泛着温润的光。他忽然开口:“还记着那年蒲公英?”
胤禛猛然抬头,眼眶微红:“儿臣记得皇阿玛的大氅蹭得人脸痒,记得您背着我走了二里地,侍卫们牵马跟在后面不敢出声。”
鹦鹉扑棱着飞到康熙肩头,尖喙轻啄他耳垂:“不敢出声!不敢出声!”
“你这孽畜!”康熙笑骂着挥开鸟儿,手擦过胤禛肩头,“如今都是当阿玛的人了,怎的还耍孩子脾气?弘晖前日不是嚷着要小马?”
“正是弘晖吵着要见皇玛法弯弓射雕,儿臣才……”胤禛话到一半突然顿住,耳根泛起可疑的红晕。
康熙挑眉,指尖叩了叩舆图上喀尔喀的标记:“传旨:大阿哥、四阿哥、十阿哥至十四阿哥随驾。五阿哥、九阿哥留京帮助太子协理政务。”他忽然顿了顿,“再给老九府上送两罐鹿胎膏,听说他媳妇产后虚得很。”
暮色漫过宫墙时,胤禛在乾清宫门口撞见等着他的胤禟。九阿哥的绛紫常服皱巴巴的,胸前还沾着奶渍:四哥好手段!装委屈这招跟四嫂学的吧?”
“浑说什么!”胤禛作势要拧他耳朵,袖中却滑出个锦囊,“广储司新制的安神香,夜里搁在瑶清枕边。”
胤禟凑近嗅了嗅,忽然瞪大眼:“这不是去年暹罗进贡的龙涎?皇阿玛竟舍得……”
“朕舍不得又如何?”康熙的声音自月华门传来,明黄便服外罩着件玄色纱褂,“总好过某些人拿鹿胎膏兑酒喝。”
兄弟俩慌忙行礼,却见皇帝向梁九功到:“取朕的描金小弓来,等这弘晖开蒙,朕亲自教他拉弓。”
清风掠过承乾宫的重檐,惊起宿鸟阵阵。筱悠站在承乾宫门口等着胤禛,隔着很远都能清晰的感觉到胤禛的开心,待走近后急忙问道:“皇阿玛应了?”
“应了。”胤禛握住她的手,玉镯与扳指相触冰凉,“只是……”他忽然将人揽进怀里,下颌抵着她发间茉莉香,“想起那年伏在皇阿玛背上,突然怕极了。”
“怕什么?”
“怕他鬓角的白发,怕草甸上的蒲公英再也飞不到那么高。”他的声音闷在青丝里,“更怕弘晖长大后,我只能给他看紫禁城四角的天空。”
筱悠忽然压低嗓音,“其实您不必这般委屈,直说我想去看草原,皇阿玛未必不允。”
胤禛忽然握住她的手,玉镯与扳指相触发出清响:“你从前总说紫禁城的天是四角的,如今终于能看整片星空了。” 他望向远处的宫墙,想起前世她病榻上的遗憾,声音渐柔,“那年你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如今这一心人,定要带你看遍这万里河山。”
暮色漫过紫禁城时,九阿哥胤禟正抱着襁褓中的儿子在庭院里踱步,绛紫袍角扫过青砖缝里的萤火虫。乳母欲接孩子,却被他摆手拒绝:“让爷多抱会儿。”
婴儿忽然咿呀一声,小拳头挥向父亲的脸。胤禟轻笑,想起方才在宫里看到的画面:四嫂为了看草原星空,竟能让四哥装出委屈模样,倒比戏台上的旦角还像三分。
“主子,五阿哥派人送来了户部最新的欠银名单。” 管家捧着漆盒走近。
胤禟瞥了眼名单,指尖停在 “年羹尧” 三字上:“告诉五哥,年家的当铺若再拖延,便把他西北的牧场划给四哥家弘晖当马场。” 他望着天上的星河,忽然轻笑,“四哥这次秋狝怕是要满载而归,咱们在京城,也不能让八弟和年羹尧闲着。”
蝉鸣渐歇,星河初现。养心殿的鹦鹉在笼中梳理羽毛,金喙偶尔碰出清脆响动。康熙摩挲着案头泛黄的《起居注》,忽然对梁九功道:“去库里把那套玄铁护膝找出来,老四膝盖的旧伤……”
话未说完,老太监已捧着描金漆盒近前:“奴才早备下了,连带佟佳主子当年绣的艾草香囊。”
夜风卷着栀子花香掠过窗棂,君王执笔的手顿了顿,朱砂在康熙二十五年秋狝的字迹旁洇开点点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