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昧爽时分。
兴庆府,皇城之内,那座象征着大白高国至高权力的崇政殿,早已灯火通明。殿外,顶盔贯甲的御前卫士“铁鹞子”按序肃立,晨风吹拂着他们盔缨上的白色牦牛尾,平添了几分萧杀之气。
殿内,香炉中升腾的檀香烟雾缭绕,却驱不散那份凝重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氛围。
夏崇宗李乾顺身着一袭绣有日月山河图案的赭黄色龙袍,端坐于高高的御座之上。他面沉似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下方分列两班的文武百官。他手中紧紧攥着昨夜李仁爱、李仁孝、野利蒲哇三人联名呈上的那份“十万火急”的奏疏,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群臣亦是神色各异。站在武将班列前方的翊卫将军察哥,以及枢密院几位领军使,一个个都是面带怒容,眼神中闪烁着好斗的光芒,仿佛随时准备择人而噬。而文臣班列中的国相拓跋守寂、礼部尚书李仁爱等人,则大多面色凝重,眉宇间充满了深深的忧虑。
“诸位爱卿,”李乾顺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闷雷,“想必昨夜枢密院自熙河路传回的军情,尔等已有所耳闻。南朝宋人,欺我太甚!”
他猛地将手中的奏疏掷在御案之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陛下息怒!”御座之下,群臣齐齐躬身。
“息怒?”李乾顺冷哼一声,“宋军越境百里,焚我营寨,掠我子民,杀我将士!那领军的宋将,更是口出狂言,要将战火烧到我兴庆府城下!如此奇耻大辱,朕焉能不怒?!”
此言一出,武将班列中立刻如同炸开了锅。
翊卫将军察哥第一个踏前一步,豹眼圆睁,声若洪钟:“陛下!南朝小儿,安敢如此猖狂!臣请陛下即刻发兵,点齐我大夏铁骑,臣愿亲为先锋,直捣熙河路,擒杀那狂悖宋将,以雪此恨!让我大夏军威,重振于贺兰山下!”
“正是!陛下!”枢密院左厢领军使赫连雄亦是高声附和,“南朝新胜,便得意忘形,不知天高地厚!我大夏将士,何曾惧过强敌?想当年太祖皇帝……”
“住口!”不等赫连雄说完,御史台都勾野利蒲哇已然出班,厉声喝止,他昨日与李仁爱、李仁孝商议之后,今日便是抱着死谏的决心而来,“赫连领军使!此一时彼一时也!太祖皇帝之时,南朝积弱,我大夏方能纵横捭阖。如今南朝新帝当政,手段酷烈,军容鼎盛,连金国两路大军皆被其击溃,河北伪朝亦是弹指间灰飞烟灭!尔等只知逞匹夫之勇,可知一旦战端再起,我大白高国将面临何等危局?!”
察哥闻言大怒,指着野利蒲哇骂道:“野利蒲哇!你这酸儒!平日里只知舞文弄墨,摇唇鼓舌!如今敌军欺到家门口,你却在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莫非你是被南朝的阵仗吓破了胆,想做那卖国求荣的贰臣不成?!”
“你……你血口喷人!”野利蒲哇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察哥,厉声道,“本官一心为国,何曾有过半点私心!倒是尔等武夫,只知喊打喊杀,可曾想过,一旦战败,我大夏百万军民将流离失所,宗庙社稷将毁于一旦!此等滔天大祸,尔等担当得起吗?!”
“有何担当不起!”察哥上前一步,与野利蒲哇怒目而视,几乎要贴到一起,“我大夏男儿,生来便是为了征战沙场,马革裹尸!便是战死,也强过屈膝受辱!今日南朝欺我,若不给他们一个血的教训,他日岂不更要得寸进尺,将我大夏视为鱼肉,任意宰割?!”
“察哥将军此言差矣!”礼部尚书李仁爱终于出班,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疲惫,“本官身为出使南朝正使,亲眼所见那宋帝赵桓之威,亲耳所闻其雷霆之言。那绝非虚张声势!其人年纪虽轻,却心思深沉,手段狠辣,绝非易与之辈。其麾下将士,亦非昔日可比,军纪严明,士气高昂。更何况,其在河北大破伪朝,生擒逆王赵构,斩杀金将完颜塞赫,此等战绩,岂是侥幸?”
他顿了顿,环视四周,继续道:“诸位同僚,我等在汴京之时,便已听闻宋帝欲效仿汉唐,重开西域,恢复丝路。其志向之远大,可见一斑。如今我大夏与之为邻,若不能审时度势,睦邻友好,反而处处挑衅,恐怕……正中其下怀啊!”
“李尚书此言,莫非是让我大夏向南朝俯首称臣不成?”一位年轻的党项贵族将领冷笑道,“我大夏立国百年,何曾向人低过头?便是那不可一世的辽人、金人,我等也敢与之一战!如今区区一个南朝,便要我等卑躬屈膝,岂非天大的笑话!”
“正是!”赫连雄再次高声道,“李尚书在南朝待了几日,莫不是被那宋帝的几句恐吓之言吓住了?依我看,南朝不过是外强中干,打败金人,不过是侥幸!只要我等万众一心,必能让他们知道我大夏的厉害!”
御座之上的李乾顺,听着殿下两派争论不休,眉头紧锁,脸色阴晴不定。他时而看看慷慨激昂的察哥等人,似乎被他们的豪情所感染;时而又看看忧心忡忡的李仁爱等人,心中又不禁升起几分忌惮。
“陛下!”国相拓跋守寂终于出班,他年事已高,声音略显苍老,却自有一股威严,“老臣以为,李尚书所言,乃是金玉良言,亦是为我大夏万世基业着想。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如今南朝新锐,其锋正盛,我大夏实不宜与其硬碰。边境之事,确是我等有错在先,部族袭扰,本就有违邦交礼仪。如今宋军反击,虽有越境之嫌,却也师出有名。”
他顿了顿,继续道:“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立刻遣使前往汴京,向宋帝解释误会,表明我大夏并无与之为敌之意。同时,严惩肇事的部族首领,以平息宋帝之怒。至于赔偿……亦可酌情商议。待两国关系缓和之后,再徐图恢复榷场贸易,方是上策。”
“国相大人此言,恕末将不敢苟同!”察哥再次反驳道,“如今是宋军越境在先,杀我将士,掠我子民!我等不思反击,反而要遣使谢罪,割地赔款?此等丧权辱国之举,若传扬出去,我大夏颜面何存?陛下威严何在?日后还有何面目立于这西北之地?!”
“察哥将军!”李仁孝亦出班,与野利蒲哇并肩而立,沉声道,“颜面事小,国祚事大!若为一时之气,将国家拖入战火,致使生灵涂炭,那才是真正的罪人!大丈夫能屈能伸,当年太祖皇帝为立国,也曾向辽宋称臣纳贡,何曾有损其英名?如今不过是权宜之计,待我大夏休养生息,国力充盈,再图长远亦不为迟!”
“权宜之计?怕只怕,一旦低头,便再也抬不起来了!”察哥怒视李仁孝,“南朝狼子野心,一旦让他们得逞,必将步步紧逼!今日要我等割让熙河,明日便要我等称臣,后日……便是要我大夏俯首帖耳,任其宰割了!”
“你……你这是危言耸听!”野利蒲哇指着察哥,气得胡须乱颤。
“本将军所言,句句属实!”察哥毫不退让,他猛地转向御座上的李乾顺,单膝跪地,声泪俱下地恳求道:“陛下!臣请陛下三思啊!我大夏的江山,是靠着战刀和马蹄打下来的,不是靠着摇尾乞怜换来的!若要战,臣愿为陛下死战!若要和,臣……臣宁愿解甲归田,也不愿眼睁睁看着我大夏受此奇耻大辱!”
他这一番激昂之言,顿时引得殿内武将纷纷附和。
“臣等愿为陛下一战!”
“请陛下降旨,与南朝决一死战!”
呼声此起彼伏,大有不惜与宋朝玉石俱焚之势。
李仁爱、拓跋守寂等人见状,皆是面色惨白,心中暗道不好。这般群情激奋之下,陛下怕是更难做出理智的判断了。
李乾顺看着下方剑拔弩张的文武两班,只觉得头痛欲裂。他何尝不想给南朝一个教训?但他更清楚,如今的西夏,早已不复当年之勇。而那个年轻的宋帝,却像一头刚刚磨砺出爪牙的猛兽,充满了不可预测的危险。
他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心中的烦躁,沉声道:“诸位爱卿之言,朕都听到了。战与和,皆是为我大夏江山社稷。此事体大,关乎国运,非同小可。容朕……再仔细思量一日!”
他顿了顿,又道:“枢密院即刻传令边境各路守军,严加戒备,不得再生事端!若宋军再敢越境挑衅,可……可酌情自卫,但务必将详情火速上报,不得擅自开战!”
他又看向李仁爱:“礼部……亦可先将那联姻的章程,以及……出使南朝谢罪的国书草稿,一并拟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主战派将领如遭冷水泼头,一个个目瞪口呆,随即脸上露出失望与不甘之色。
而李仁爱、拓跋守寂等人,则是心中稍安,却也知道,这不过是陛下的权宜之计,并未真正下定决心。
“陛下……”察哥还想再争辩。
“退朝!”李乾顺却已不耐烦地一挥手,起身便向后殿走去,留下满朝文武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