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寨上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残阳如血,映照着断壁残垣和遍地狼藉。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与焦糊气味,宣告着此地刚刚经历过一场残酷的厮杀。
岳飞身披染血的玄甲,立于寨墙垛口。他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目光锐利如鹰,俯瞰着脚下这片刚刚被鲜血浸染的土地。
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斑驳的墙面上,平添了几分萧瑟与威严。
王贵、张显、牛皋等人侍立身后,甲胄上兀自带着刀劈箭斫的痕迹,眉宇间既有血战后的疲惫,更有克敌制胜的昂扬。
“启禀将军!”一名踏白军校尉,浑身尘土,盔缨歪斜,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墙,在岳飞面前单膝跪地,声音因急促而略显沙哑,“刚刚抓获几名从真定府方向逃窜出来的伪朝溃兵!据他们招供,赵构那厮已于半个时辰前,裹挟汪伯彦、黄潜善等一干心腹,弃了真定府,正向东面河间府方向仓皇逃窜!”
“河间府?”岳飞眉头微蹙。
“那完颜塞赫呢?”岳飞问道,“可有他的动向?”
校尉答道:“据溃兵所言,完颜塞赫主力仍在真定府左近,似乎并未随赵构一同东撤。反而……反而有传言,说完颜塞赫对赵构弃城逃窜大为光火,已派兵前往‘截留’,似要……似要问罪。”
“问罪?怕是想强取豪夺,吞了他的残兵败将吧!”牛皋在一旁冷哼一声,唾了一口,“那些女真蛮子,就没一个好东西!狗咬狗,一嘴毛!”
岳飞摆了摆手,牛皋便不再多言。他心中念头急转:完颜塞赫与赵构反目,这倒是个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变数。金人扶植赵构,本就是权宜之计,如今见赵构如此无能,接连失利,怕是耐心耗尽,想要亲自下场了。河北这盘棋,越发复杂了。
“将军,”王贵上前一步,眼中闪烁着渴望战斗的火焰,“赵构既已逃窜,我军是否即刻挥师东进,追亡逐北,将其一举擒获,献俘阙下?”
岳飞摇了摇头:“赵构乃丧家之犬,虽可恶,却已不足为虑。眼下真正的威胁,是那完颜塞赫。此人麾下尚有千余女真精骑,若任其在河北坐大,整合伪军残部,后患无穷。”
他转身看向刚刚抵达石门寨,正在与他一同观察敌情的杨沂中和吴玠:“杨指挥,吴将军,依二位之见,我军下一步当如何行动?”
杨沂中思忖片刻,道:“岳将军,赵构虽是强弩之末,但其毕竟顶着大宋宗室的名号,若任其流窜至河间府,凭借地利,再勾结些残余势力,怕是还会如跗骨之蛆般,不断滋生事端,牵扯我军精力。依末将之见,当遣一军精骑,缀其后,不求与之决战,只求袭扰其粮道,散布其败逃消息,令其沿途州县不敢轻易归附,使其疲于奔命,惶惶不可终日,难以立足。”
吴玠亦是久经沙场的老将,闻言点头附和:“杨指挥所言甚是,此乃釜底抽薪之策。至于完颜塞赫,此獠狡诈凶悍,其主力未动,必有所图。我军当务之急,是稳固石门寨,扼守住真定府西南门户,再遣精锐斥候,严密监视其动向。若其敢分兵追击赵构,或意图染指其他州县,我军便可相机而动,寻其破绽,予以痛击。”他顿了顿,补充道,“真定府城高池深,不易强攻,我军新克石门,亦需休整,不宜立刻进逼。”
“好!”岳飞当即决断,“就依二位将军之策!”
他目光一凝,道:“传我将令!”
“王贵、张显!”
“末将在!”二人轰然应诺,挺直了腰杆。
“命你二人各率本部兵马,即刻出寨,沿途收拢降卒,安抚百姓,并向真定府方向缓缓推进,做出大军压境之势!但切记,不可轻易攻城,只需在外围游弋,散布赵构败逃、石门寨已克的消息,震慑城内伪朝余孽,迫其自乱阵脚!”
“遵命!”二人领命,转身便去调拨兵马。
“牛皋!”
“俺在!将军有何吩咐,尽管道来!”牛皋一挺胸膛,瓮声瓮气地答道。
“你率本部兵马,协同杨指挥麾下踏白军一部,组成一支精锐骑兵,约莫一千之数,由杨指挥统一调度,即刻出发,追赶赵构逃窜的方向!记住,尔等任务,并非与之决战,而是要像狼群一般,死死咬住他们的尾巴!袭其辎重,扰其军心,断其粮道!务必让赵构那厮,一路之上,寝食难安!”
牛皋闻言,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蒲扇般的大手重重一拍胸甲:“将军放心!这活儿俺老牛最拿手!保证把赵构那小子撵得跟兔子似的,哭爹喊娘,找不到北!”
杨沂中也抱拳道:“岳将军,某必不辱使命!定让那赵九寝食不宁,无处可逃!”
“吴玠将军,”岳飞转向吴玠,神色郑重,“石门寨及周边防务,便暂且托付于将军。还请将军尽快修缮寨墙,清点缴获,救治伤患,并遣精骑严密监视真定府方向,特别是完颜塞赫的动向,若有异动,立刻飞报于我!”
吴玠面容沉肃,抱拳道:“岳将军放心,有吴某在,石门寨固若金汤!完颜塞赫若敢妄动,必叫他有来无回!”
“马扩将军,”岳飞最后看向风尘仆仆的马扩,语气中带着几分期许,“赵构既已逃窜,其在河北拉拢的那些所谓‘义军’,怕是也要作鸟兽散。还请马将军继续在太行山一线活动,收拢忠义,打击叛逆,为我大军后续行动,清理道路,并留意河北各地民情,以备上陈。”
马扩慨然道:“岳将军但有差遣,马某万死不辞!河北百姓,苦金人与伪朝久矣,正盼王师!”
部署已定,诸将纷纷领命而去,整个石门寨再次变得忙碌起来。号角声、传令声、兵甲铿锵声交织在一起,预示着新的征程即将开始。
……
与此同时,真定府通往河间府的官道之上,一支数千人的队伍正狼狈不堪地向东逃窜。尘土飞扬,旌旗歪斜,队伍中弥漫着一股绝望与恐慌的气息。
队伍之中,赵构身着便服,骑在一匹早已汗湿重衣的驽马上,脸色苍白如纸,眼神中充满了挥之不去的惊恐与刻骨的怨毒。他身旁,汪伯彦、黄潜善、杜充等人也是一个个灰头土脸,神色惶惶,哪里还有半分在真定府“会盟”时的意气发发?
石门寨的失陷,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碎了赵构心中最后的一丝幻想。他做梦也没想到,岳飞的攻势竟然如此凌厉,如此迅速!他那看似固若金汤的门户,竟然在旦夕之间便土崩瓦解!
“快!再快些!”赵构不住地用马鞭抽打着坐骑,声音嘶哑地催促着身旁的亲兵,“岳飞的追兵……追兵很快就要上来了!那些天杀的,定要将朕置于死地!”
汪伯彦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老脸皱成了苦瓜,苦劝道:“陛下……将士们已是人困马乏,马匹也快撑不住了……再这般疾行,恐怕……恐怕不等岳飞追上,我军便要自行溃散了……”
“溃散?!”赵构猛地勒住马缰,回头怒视着汪伯彦,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难道你想让朕被岳飞那厮生擒活捉,押回汴京,受那皇兄的羞辱吗?!朕告诉你,朕宁死,也绝不受那份屈辱!”
黄潜善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道:“陛下息怒,汪太尉也是一片忠心为国。只是……只是我军如今军心涣散,粮草不济,若岳飞当真衔尾追来,我等……我等怕是难以抵挡啊!为今之计,还是尽快抵达河间,再图后策。”
杜充也哭丧着脸道:“是啊陛下,末将听说,那岳飞用兵如神,他麾下的神武右军,更是悍不畏死,以一当十……我军新败,锐气已失,实在不宜再战……”
“一群废物!都是一群废物!”赵构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们破口大骂,“平日里一个个巧舌如簧,吹得天花乱坠!说什么河北豪杰景从,王师一出,天下归心!结果呢?!真到了紧要关头,却只会贪生怕死,临阵脱逃!朕养你们何用?!一群酒囊饭袋!”
就在赵构歇斯底里地发泄着心中的怒火与恐惧之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蹄声沉重,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报——!陛下!前方……前方发现一支金军骑兵,约莫……约莫两三百骑,盔甲鲜明,阵列整齐,正拦住我等去路!”一名负责探路的斥候面无人色地飞奔回来禀报,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什么?!金军?!”汪伯彦、黄潜善等人闻言,皆是大惊失色,下意识地看向赵构,脸上血色尽褪。前有狼,后有虎,这当真是雪上加霜!
赵构先是一怔,随即脸上那股惊惶之色反而收敛了几分。他猛地勒住马缰,环视了一圈面如土色的心腹,道:
“慌什么!”
众人皆是一愣。
“金军又如何?他完颜塞赫难道还敢杀了朕不成?!”赵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又带着几分得意的弧度,“朕乃大金太宗皇帝与斡离不狼主亲自点头扶植起来的!就算是一条狗,那也是他们大金养的狗!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他微微扬起下巴,眼神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仿佛在说服自己,也在说服众人:“没有朕,这河北的局面,指望他们那几个女真蛮子能稳住吗?哼!他们还需要朕这条‘恶犬’,替他们在河北搅混水,替他们牵制汴京那个皇兄呢!这个时候杀了朕,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汪伯彦听着赵构这番近乎赌徒般的分析,心中稍定,却也暗自咋舌。这位九大王,平日里看着温文尔雅,关键时刻,这份“认清形势”的狠劲和对自身“利用价值”的精准把握,倒也真是非同常人。
黄潜善也连忙附和道:“陛下圣明!金人此刻拦路,或许……或许并非恶意,只是想……想与陛下商议后续事宜,共御强敌。”
“商议?”赵构冷笑一声,语气中充满了讥讽,“怕是想趁火打劫,从朕这里多刮些油水,再逼着朕去啃硬骨头吧!哼,一群见利忘义的豺狼!”
他目光在前方那支金军骑兵的旗帜上停留了片刻,脸上那股病态的镇定愈发明显:“传朕旨意,全军停止前进!派人上前去问问,是哪位金国将军在此,有何见教!记住,把朕的旗号打出去!朕倒要看看,他完颜塞赫,究竟想玩什么花样!”
杜充等人见赵构临危不乱,心中那份慌乱也稍稍平复了一些,连忙派出一名能言善辩的亲信,打着赵构的旗号,小心翼翼地向着那支金军骑兵迎了上去。
官道之上,两支队伍遥遥相望,不足一箭之地,气氛却紧张得仿佛一根绷紧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赵构勒马立于阵前,目光阴沉地盯着远处那面在风中招展的黑色狼头大旗,心中却在飞快地盘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