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大二那年搬进旧教学楼的。
美术系的天光教室在顶楼东侧,落地窗外是疯长的爬山虎,将307教室围成绿色的孤岛。第一堂课上,教授指着墙角的老式座钟:“每次写生课开始前,记得给钟上发条,这是1953年建校时的老物件。”
座钟的铜摆锤上刻着拉丁文“memento mori”,钟面数字用罗马字符标注,唯独缺少“13”的位置。我第一次给它上发条时,发现钟摆的摆动频率异于寻常,每秒摆动1.2次,像是在刻意拖慢时间。
秋分那天,我留在教室画速写。夕阳把座钟影子拉得老长,指针指向17:53时,钟摆突然停止摆动。与此同时,走廊尽头传来高跟鞋的声音,橐橐橐,由远及近,在307教室门口停顿片刻,又逐渐消失在楼梯间。
我以为是晚归的老师,追出去时却只看见楼梯拐角的储物柜开着,里面掉出本破旧的笔记本,扉页写着“1997级美术系 陈雨”,内页夹着张泛黄的课程表,上课时间栏用红笔圈着:每周三17:53,307教室。
陈雨的日记里充满了矛盾。
9月23日:“座钟又停了,老师说这是正常现象。可当它重新走动时,钟面上的罗马数字好像变了位置,IV变成了VI。”
10月15日:“我看见另一个自己坐在画架前,穿着和我一样的蓝裙子,正在画我的背影。她的画布上只有扭曲的时钟齿轮,和滴答作响的血迹。”
11月7日:“教授让我给钟摆上油,我发现摆锤内侧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像是用指甲划的,全是同一个名字:林夏。”
林夏是我们系的失踪女生,三个月前在旧教学楼离奇消失。她的储物柜里只剩下半支炭笔,笔杆上缠着干枯的爬山虎藤,藤上挂着片泛黄的纸条,上面写着:“当钟摆指向第十三下,她会来拿属于她的东西。”
当晚我在教室待到深夜,座钟突然发出齿轮摩擦的怪响,指针开始逆时针转动。墙面上的爬山虎影子逐渐凝固,化作人形轮廓,从窗口探进一只手,手腕上戴着和林夏同款的银色手表,表盘永远停在17:53。
教授办公室的档案柜里,我找到了1997年的事故记录。
那年美术系学生林夏在307教室写生时,座钟突然坠落,钟摆贯穿她的太阳穴。校方以“意外事故”结案,却在次年悄悄给座钟加装了金属支架,并在教室墙角埋下镇邪的朱砂。
更诡异的是历届学生的口供记录。2003级学生王磊说:“听见墙里有女人的低语,她说自己被困在1953年的钟声里。”2010级学生李薇的心理咨询记录写着:“每次画座钟,笔下的指针都会指向不存在的13点。”
我在储物间的墙缝里发现了血迹,呈喷溅状,形状与林夏的死亡报告吻合。血迹旁边用炭笔写着一行小字:“每过二十三年,钟摆就会多出半秒,那是她回来的时间。”
昨晚写生课时,座钟再次停摆。这次我看清了钟面上的罗马数字——原本的IV(4)确实变成了VI(6),而代表12的xII位置,赫然刻着个扭曲的“xIII”。教室里的同学同时抬头,他们的瞳孔里映着同一个画面:窗外的爬山虎上,挂着无数怀表,每个表盘都停在17:53。
秋分前夜,我在教室睡着了。
梦见1953年的奠基仪式,穿中山装的校长拿着鎏金座钟,身后站着穿旗袍的女教师。校长敲响钟摆的瞬间,女教师突然倒地,太阳穴涌出的血染红了钟面,而钟面上的数字,正是逆时针排列的I到xIII。
惊醒时,座钟显示17:52,钟摆开始剧烈晃动。走廊里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像是无数人在奔跑。我躲进储物柜,透过缝隙看见穿旗袍的女人走进教室,她的太阳穴插着半截钟摆,手里攥着本花名册,正在逐一划掉名字。
花名册上的第一个名字是“林夏”,最后一个是我的名字。
她划到“陈雨”时,我看见陈雨从画架后走出,穿着和我一样的卫衣,手里拿着炭笔。两人对视的瞬间,陈雨的脸开始剥落,露出下面林夏的容貌,而林夏的脸,正在变成我的样子。
座钟敲响第十三下时,储物柜的门突然打开。穿旗袍的女人对着我笑,她的牙齿缝里渗着铁锈味的血,钟摆从她眼眶里拔出,滴在我手腕上的银色手表上。手表开始顺时针飞转,而教室的墙壁正在逆时针旋转,爬山虎的藤蔓穿过窗户,将我们缠绕在1953年的钟声里。
我在医院醒来时,手腕上戴着陌生的银色手表,表盘停在17:53。
护士说我在旧教学楼的储物间昏迷了三天,手里攥着支炭笔,笔杆上缠着新鲜的爬山虎藤。警方调查后称,旧教学楼的座钟因年久失修坠落,所幸没有人员伤亡。
但我知道那不是梦。
回到教室时,座钟已经被移走,墙角的朱砂被清理干净,只剩下我画架上未完成的画——画面里是无数个重叠的自己,每个“我”都穿着不同年代的衣服,站在307教室的不同位置,共同注视着画面中央的座钟,钟面上的xIII格外醒目。
毕业那年,我去了国外。
在巴黎的古董店,我看见一只和旧教学楼同款的座钟,铜摆锤上的拉丁文清晰可见。店主说这是1953年中国制造的“纪念钟”,每个钟摆里都封存着一缕头发,据说是为了纪念某个特殊的日子。
我买下了那座钟,在深夜给它上发条。钟摆摆动的频率依然是每秒1.2次,当指针指向17:53时,钟摆突然发出咔嗒声,弹出一小缕黑色长发,缠绕在我的手腕上,像是某种无声的约定。
如今我在纽约的画室里摆着那座钟,每当深夜作画时,总能听见墙里传来微弱的钟声,一下,两下,当数到第十三下时,画纸上会浮现出陌生的轮廓——那是旧教学楼的楼梯间,有个穿蓝裙子的女孩正在上楼,她的右手腕上,戴着和我一模一样的银色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