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庆宫的日头刚爬上琉璃瓦,石静娴便觉着后槽牙发酸。案头堆着三摞描金帖子,最上头那封镶着孔雀蓝边——宗人府要太子督导皇孙启蒙。她捏着朱笔的手一抖,墨点子溅在\"胤禔长子弘昱、胤祉三子弘晟\"的名字上,活像群张牙舞爪的小鬼。
\"殿下,裕亲王福全带着小世子们进宫了。\"秦进忠的嗓音从屏风后飘来。石静娴望着铜镜里那张属于胤礽的脸,忽地想起上月在箭亭瞧见的情景:弘昱举着弹弓追打哈哈珠子,弘晟把《千字文》撕了折纸船,连最年长的弘皙都敢往师傅茶盏里撒尿。
她抓起青玉镇纸往掌心一磕,疼得倒抽凉气。
\"孤亲自教。\"
一
弘昱抱着鎏金暖炉缩在墙角,两颗虎牙咬得咯咯响。他记得阿玛说过,太子二叔比漠北的狼还凶,上月刚把礼部侍郎骂得吐血。可眼前这人披着狐裘斜倚炕桌,指尖捏着块饴糖晃啊晃,倒像额娘院里养的那只波斯猫。
\"《论语》背到哪了?\"太子二叔问。
\"卫灵公第十五。\"弘晟抢着答,袖口还沾着墨渍。他昨夜背到\"君子固穷\"时,正巧瞧见乳母偷藏银裸子。
石静娴瞧着六个萝卜头在蒲团上扭成麻花,忽地抽出本蓝皮册子。那是她熬了三宿绘的《圣祖训图解》,将康熙历年训诫编成连环画——太祖努尔哈赤举着马鞭抽懒汉,皇太极拿算盘核军粮,顺治帝举着《资治通鉴》追打逃学阿哥。
\"今儿不讲'子曰'。\"她指尖点在图册某页,\"咱们说说太宗皇帝征朝鲜时,为何要拿貂皮换《朱子家礼》?\"
弘皙的眼睛倏地亮了。他听师傅说过百八十遍\"仁义礼智\",却不知皇太极曾用三十车皮货换回三箱书。当石静娴摸出把木制燧发枪模型,连最顽劣的弘昱都蹭到了炕沿。
\"当年荷兰使臣献上火铳,圣祖爷连夜召集汤若望与南怀仁……\"木枪在她掌心转了个圈,\"你们猜汤玛法说了句什么?\"
六个小脑袋齐刷刷摇头。
\"他说,火器再利,不如孩童识字明理。\"
二
毓庆宫的动静传到乾清宫时,康熙正批着刑部呈上的秋决名单。听到梁九功说太子带着皇孙们爬树摘柿,朱砂笔在\"斩\"字上洇出个血点子。
\"胡闹!\"
可等他跨进垂花门,却见银杏树下铺着丈宽宣纸。弘皙骑在弘昱肩上,正拿柿汁临摹《多宝塔碑》;弘晟捧着《农政全书》比对落叶纹路,连三岁的弘暎都举着木尺量树围。石静娴绾着袖子磨墨,脖颈沾了片金叶,倒比翰林院的酸儒多了几分生气。
\"皇玛法!\"弘昱举着柿饼扑来,\"二叔说太宗爷打仗前要吃八个饽饽!\"
康熙被撞得踉跄,掌心黏糊糊沾了糖霜。他望着宣纸上歪扭的\"勤政爱民\",忽地想起保成幼时攥着他衣角讨糕点的模样。那些年索额图总说太子该有储君威仪,如今……
\"阿玛尝尝?\"石静娴递来块柿饼,指尖还沾着墨,\"弘晟发现柿霜能入药,正打算献给太后祛痰。\"
老皇帝咬了口甜浆,听见弘皙在背《捕蝗图说》,恍惚想起三十三年直隶蝗灾时,保成在田间捉虫被蛰得满脸包。
三
宗人府的老王爷们却坐不住了。
\"太子竟教皇孙爬树!\"简亲王雅尔江阿摔了茶盏,\"弘皙昨日问我,为何太宗爷能射虎,如今阿玛却只会遛鹰!\"
石静娴跪在箭亭青砖上时,膝盖硌着碎石子生疼。康熙举着戒尺敲打案几,梁九功捧着《圣祖训》念得摇头晃脑。
\"儿臣请皇阿玛考校弘皙。\"她突然抬头,\"若不及格,儿臣自请去奉先殿跪祖。\"
弘皙被拎来时还攥着半块饴糖。当康熙问起\"八旗生计\",十岁稚童竟掰着手指算起田赋:\"太宗爷让汉军旗种地,蒙古旗养马,满洲旗戍边,就像二叔教我们分柿饼——会爬树的摘果,会画画的制墨,会算数的管账……\"
老皇帝手里的戒尺\"啪嗒\"落地。
三日后,毓庆宫多了块金匾——\"宗学典范\"。石静娴摸着冰凉匾额,想起昨夜胤礽扮作太子妃来送药,被她按在榻上画了整晚《农具图解》。
\"哭什么?\"她弹了下弘皙脑门。
小皇孙攥着她袖口抽噎:\"二叔……比姑母还疼我。\"
石静娴喉头一哽。她望着西厢房透出的烛光,那是胤礽在替她抄写《河防述要》。银杏叶沙沙响着,落下个圆满的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