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秃驴,当年为何出家?”
送走小沙弥后,萧擎苍与胖主持双双走出厨房,他问道。
目光扫过后院积雪上的弓弦印,那里有长宁公主练箭时留下的脚印,每一步都带着不同于百姓印象里的皇室女子该有的飒爽。
萧无明那日在烟花楼见识过赵翎那张腿搭弓的本事,可要说此招,萧擎苍早在二十年前就见识过。
那时的长宁公主还不过二十有余,在塞外与西北军一同抗击蛮怒,一柄长弓近乎百发百中,当时带队的郭勇还在私下里赞叹,称长宁为凤阙奇女子。
玄苦和尚灌了口酒,笑道:“王爷倒是贵人忘事,贫僧本是边军伙夫,跟着老营长在蛮怒关吃了三年雪,啃了三百条羊腿!”
他掀起袈裟,露出西北军特有刺青,只是被层层肥肉挤得变了形,“后来先皇下旨,要咱们这些老卒剃度为老营长守灵。贫僧舍不得酒肉,更舍不得长宁那口子,索性便是趁夜逃出营队,在山里过着潇洒日子。”
他努了努嘴,指向后院正在扫雪的身影,长宁公主正穿着素色棉袍,眼神时不时朝他们这边看来。
萧擎苍嗯了一声,记忆里好像却有此事。
玄苦和尚停顿一下,继续道:“不过这样也好,白天穿袈裟敲木鱼,晚上换布衣搂老婆,佛祖要是怪罪,就让他来尝尝贫僧的羊腿肉配烧刀子。”
何慎之白眉抖了抖,记忆突然回到多年前的蛮怒关,玄苦还是个精壮伙头军,背着三十具弟兄的尸体走出关隘,脊梁骨被血水浸透,却比铁铸的旗杆更直。
他幽幽叹了口气。
岁月可是不饶人,如今这帮老伙计当真是看一眼少一眼。
随后,他感慨出声道:“那时的大师,倒是真像个英雄。”
“放屁!”玄苦和尚突然笑骂,肥手指着何慎之的白胡子,调侃道:“整个西北,不说当今,就说我们年轻那会,管他什么江湖第一的白庆年,只有王爷才称得上是英雄!”
萧擎苍闻言一笑,也是不好出生反驳,他望向院外的那口破钟。
那口钟貌似还是长宁那丫头提的意见,说寺庙无钟怎可称之为寺庙?
“你这秃驴说的倒是好听,不过是断不了红尘,”萧擎苍笑道,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怅惘。
玄苦和尚重重嗯一声,苦笑道:“也是怕,怕红尘里有断不了的刀,有护不住的人。”
说罢,他看向后院。
长宁公主正抱着木盆走过梅树,弓弦在她腰间晃动,每一步都带着当年步法。
他又是回忆道:“当年老营长说,这世上最脏的是杀人的手,最净的是护民的心。贫僧这肚子里,装的不是酒肉,是三十个弟兄的骨头,和老营长的碎碎念。”
他拍了拍肚皮,又是笑道:“王爷您看,都在贫僧这儿焐着,比佛经还烫。”
膳房外突然安静,唯有炭火噼啪作响和风雪呼啸。
何慎之注意到身后偷摸过来的明心,正偷偷将半块羊腿肉塞进袈裟。
小沙弥的动作利落得像极了这老和尚。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呐!
“小师父,”何慎之开口,白眉下的眼睛泛起狡黠道,“要是没吃饱就跟你娘说,这个寺庙还是你娘做主,你爹就只是会吃。”
极力保持不去管这帮男人破的是长宁公主,也是突然一愣,随即那双与赵翎有着三分像的凤眸死死盯着这白眉白胡的老头。
玄苦和尚见此,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声如雷,回荡在山林间,久久不散。
萧擎苍却是在此时转身,坐在厨房前的椅子上。
这个位置,正是萧无明半月前坐的。
“王爷,”
眼见王爷嘴馋,馋酒已久的玄苦和尚赶忙追上,屁股还未坐热,便是举起酒碗,美滋滋道:“您可得尝尝这‘往生酒’,用的可是山间珍贵动物头骨泡了二十年,喝下去能看见当年蛮怒关的月亮,那月亮啊,比可是比凤阙的灯笼还红!”
萧擎苍闻言,接过酒碗。
酒液在月光下泛着暗红。
酒入喉头,辛辣感顺着食道直抵胃袋,萧擎苍望着玄苦和尚,忽然想到多年前凤鸣寺老住持说的。
所谓六根不净,不过是舍不得放下手中刀。
膳房外,风雪忽然大了起来,吹动萧擎苍那身寻常衣服下的蟒袍。
玄苦和尚自是注意到,先是一愣,随后明白过来,肥硕身躯慢慢跪下,沉声道:“王爷,此事得三思,您刚才说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世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此行不会有事。若王爷出事,整个西北就乱了。”
月下,萧擎苍那双仿佛能看穿天下人心声的眸,好似突然恍了恍。
何慎之早在出发前便是发现了,心中也是苦笑。
谁言镇北王无心?
这个老王爷为了殿下,怕是要再来一次提刀闯宫。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那时的西北人才济济,如今的西北,风雨飘摇,所有事情都丢给老王爷一人。
如今萧无明世子之位尚且未坐稳,军中结党营私,贪污腐败严重。
苍狼关一事,远在望凤城只有影狼卫可用的萧无明自是不知,可军中大小事,又有几件能瞒得过镇北王?
一口将酒喝干净,老王爷只是道了一声好酒,随后转身离去,何慎之跟在身后。
凤鸣寺的红梅树在风雪中剧烈摇晃,最后几朵红梅落在胖主持的袈裟上。
他看向萧擎苍背影,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真是成了萧擎苍,败也萧擎苍。
此人太过耀眼,以至于让所有人都误以为,当年那意气风发的镇北王,会永远镇守西北。
可事实却是,萧擎苍也是人,也会老。
但,此人历经岁月,依然鲜艳。
这一晚,膳房的炉火始终未灭,玄苦和尚和明心分食着烤羊腿,长宁公主的捣衣声混着风雪,在凤鸣寺的院落里回荡。
何慎之站在大雄宝殿楼顶,望着远处苍狼关方向灯火,心中估摸马三甲抵达时间。
当他再次缓过神来时,雪停时,东方泛起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