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凤阙边塞,苍狼关。
一身褴褛破烂的萧大世子咽了一口口水,几天没喝水干裂的嘴唇颤抖。
他拉了拉领头,任风沙灌进敞口的粗布短打。
望凤城眼线众多,他们一行人虽是趁天色尚早出城,终归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思虑再三,萧无明在一处客栈花重金买下一辆马车,又将众女留下,用来混淆视听。
自己则是彻夜兼程,比预期足足提前了三天。
料想他们也不会想到,堂堂萧大世子会能如此忍辱负重。
一身破破烂烂的萧无明刻意将半片枯叶别在乱发里,背着漏了底的竹篓混在流民队伍中,仰头望向城楼时,眸子在阴影里微微一缩。
城门石匾上“苍狼关”三个鎏金大字,格外铮亮,箭垛间斜插的军旗也是崭新,旗上绣着的狼军图案,此刻显得异常狰狞。
本该震慑敌人的图腾,却成了压死百姓的最后一根稻草。
耳畔,守关卒的枪托砸在流民脊背的闷响此起彼伏。
这帮本该驻守边疆的士卒,却成了比蛮怒还让百姓畏惧存在。
如此胆大妄为,他们到底是哪位统领部下。
排在队伍后面的萧无明眯着眸子,想看清楚那守城士卒腰牌。
这帮兵痞显然是老熟手,早早就将腰牌收起,连披在身上甲胄,也是用的几年前淘汰款式,就算是身为镇北王世子的萧无明,一时半会也分辨不出。
入城人数本就不多,转眼间,就轮到萧无明。
面对凶神恶煞的守城士卒,萧无明立马换上一副谄媚笑容,在其手中枪托刚举起时,他悄无声息将一锭碎银塞入其手中:“军爷辛苦,这是孝敬您的。”
看着手心那碎银,守城士兵这才将枪托放下,冷笑道:“你倒是懂规矩,背篓后面是什么?”
花钱消灾的萧无明闻言,蜷起被风沙腌出裂口手掌,做出畏缩姿态:“军爷,篓里是给婆娘抓的药。”
话未说完,背上竹篓已被劈手夺走。
士卒用枪尖挑开袋口,见只有几把混着沙砾的枯草,呸地啐在他草鞋上,嫌弃道:“穷鬼滚蛋!”
做戏做全套,萧无明连忙答谢,跪地将散落一地的草药捡起。
慌慌张张模样,将市井小民形象演的入木三分。
要是这一幕让春涧看到,定会不顾一切杀出一条血路来。
在她眼里,世子殿下不该吃这些罪。
忤逆殿下的人,都该死。
关内街巷飘着焦糊味。
主干板路裂出道道深缝,缝里嵌着风干的马粪与碎瓷片。
本该是茶楼酒肆的门脸全钉着木板,唯有“镇西军粮行”的匾额漆色新鲜。
门前两队甲士正用皮鞭抽打着交不出粮的百姓。
那双手双脚被捆着的大汉,被皮鞭打的血肉模糊,宛如炼狱。
周围百姓,一副司空见惯模样,竟无一人敢奋起反抗。
心中已是渐生冷意的萧无明贴着墙根走,忽见街角断墙下蜷着团灰扑扑的影子。
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扎着马尾辫,抱着只缺耳陶罐,瘦得像根被晒干的野草。
她袖口露出的手腕细如柴棍,却还在往罐子里捡别人吃剩的胡麻饼渣。
想一问究竟的萧无明刚蹲下身时,草鞋碾碎脚边半块发霉炊饼。
小姑娘受惊般缩回手,浑浊的眼睛在看清他装束后,干裂嘴唇动了动:“阿爷......你是不是也没有吃饭?那这块饼你拿去吃。”
萧无明干涩嘴唇动了动,看向小女孩身后。
那女孩好似明白过来,掀开破袄下摆,露出同样瘦骨嶙峋的弟弟。
身子在微微颤抖,萧无明强忍怒意。
那女孩眸子流转,上下打量起萧无明,笑道:“这位爷,你应该不是本地人氏吧?”
萧无明疑惑嗯了一声。
小女孩指了指萧无明那虽裹了一层泥的手,微笑道:“爷的手虽是裹了泥,掌心却是干净白皙的,骗骗那帮军痞还行,本地人一看便知。”
萧无明恍然大悟,他解下腰间水囊,倒出半盏温水递过去。
小姑娘捧着水盏的手在发抖,腕上系着截褪色的红绳,正是苍狼关百姓从前祈愿的平安结。
面对如此珍贵之物,这女孩却是先给身后弟弟喝。
“小妹妹,”萧无明蹲下身,压低嗓音,轻声问道:“军粮行今日收粮几钱?”
小姑娘舔了舔开裂的嘴唇,回答道:“三斗青稞换一钱,可......可他们用小斗量粮......”
混账东西!
萧无明眸子彻底冷了下来,这帮军痞竟是胆大包天。
一般驻守在边塞部队,有时因粮草运输不及时,却是会出现强征百姓粮食一事。
大多数都以市场价来征收,遇到心黑的却会加上几成。
但用小斗计量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加上老爷子向来对军粮补给看重,无论酷暑严寒都率先保证边塞驻军的粮食问题。
根本不可能缺粮。
那眼下就剩下一种可能。
这帮军痞强行征收百姓粮食拿来倒卖。
萧无明心中确认,小女孩突然开口:“爷,你放心,我爷爷前段时间出城往望凤城去了,听说镇北王世子殿下行及冠礼,他定能给我们边塞百姓伸冤!”
“你爷爷?”萧无明挑眉反问。
小女孩连连点头,语气骄傲道:“我爷当年可是跟随过殷夫人打过蛮怒的老卒!他很厉害的,一定能见到镇北王!”
萧无明想到前几日那在街角处的老卒。
原来如此。
小女孩话刚落地,街角突然传来皮鞭破空声。
几个甲士拖着个老汉往粮行走,老汉浑身是伤,那被鲜血染红的地面,格外刺眼。
萧无明望着小姑娘缩回墙根身影,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道:“放心,你爷爷见没见到镇北王我不知道,但一定见到镇北王世子。”
他站起身,将竹篓里仅有的半块硬饼掰成两半,塞进小姑娘颤抖手中。
小女孩望向离开的萧无明背影,眨了眨眼。
春风卷起扬尘,吹得城楼角铃发出破碎清响,他想起老卒在望凤城哭着说的话:“如今城门卫的刀,比蛮奴的马刀还狠。”
转身时瞥见街角阴影里,有个戴斗笠的汉子气息与众不同。
萧无明悄无声息跟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