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水沉香木的车体内,嵌的却是玄铁车辕,掀开赭色蛟绡车帘,才发现车厢内很是光亮,车顶是用紫竹篾编的透光顶棚,漏下星子似的碎阳,正落在缠枝莲纹的冰丝坐垫上——里头絮着浅羽特有的峨眉山雀绒,便是连赶三天山路也硌不着腰。
车壁暗格里嵌着蜜色瓷冰鉴,夏天保冷冬天保热,温水里镇着小风的牛奶和糯糯的果汁。沉香小几用磁石扣着鎏金茶具,任外头山道如何颠簸,陈意晚面前那盏雨前龙井都不会晃出半滴。
悬在四角的铜熏炉原本燃的是浅羽特制的苏合香,陈意晚考虑到小风和糯糯年纪尚幼,便换上了用各色鲜果炼的山林小四和香,清新而不甜腻。
云锐驾车的手艺也妙,缰绳松紧间,恰能让青骊马踏着“流云步”,不缓不急,安稳得很。
一行人安安稳稳地行到第四日傍晚,日头沉沉西斜,陈意晚掀开车帘,见道路两侧的枯枝已经爆出了新芽,仔细一看,竟然是丁香!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仇怨的姑娘……”
陈意晚诗意起了,忍不住念了一句诗。
正在赶车的如昼疑惑地问:“你难道不应该希望逢着一个少年吗?”
陈意晚翻了个白眼。
“还有,为啥要结着仇怨啊?”
陈意晚放下车帘,不理他。
她怎么知道为啥要结着仇怨,找戴望舒去!
马车继续不疾不徐地行着,暮色四合时,俩队行至鹰嘴崖。
此处两山夹一道,峙形如鹰喙,崖底溪流湍急,正是劫道的好去处。
陈意晚正教糯糯辨认星子,忽听得前方传来刺耳的竹哨声。
“布阵!”如期的声音穿透夜色。
二十辆粮车瞬间首尾相接,围成铜墙铁壁。
球哥抽出腰间双刀跃上车顶,刀面映出崖顶密密麻麻的火把,竟有百余之众。
丁十六倒挂在崖边枯松上,玄铁面具在火光中泛着冷光:“如家家主好大的能耐,竟能从羽家讨到二十车新粮。”
如期冷冷一笑,“丁家主若是饿得慌,欢迎明日到如家来讨饭。”
听到丁家家主四个字,陈意晚立刻便从马车中钻了出来。
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十五六岁身量的少年,戴着面具,看不清容貌。
“是丁十六。”如昼道。
陈意晚心底顿时涌出一股酸意,忙把糯糯从马车中拖了出来,大声叫道:“丁晚意!”
说完轻轻推了一把糯糯,小声道:“快见你父亲。”
糯糯有些疑惑。自己的父亲?他不是在不久前就在乱民暴动中去世了吗?
糯糯转头看了看陈意晚,小小的眉毛皱成一座小山丘,在得到母亲肯定的眼神后,还是怯生生地对着丁十六叫了一声,“父亲。”
这场景太过诡异,一位五六岁的孩童朝着十五六岁的少年,喊,父亲……
丁十六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却了然一笑,紧接着大笑道:“哈哈哈哈,我可不是丁晚意!他早就死个球了!”
陈意晚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你们丁家……”
“我们丁家历代家主都可以无限重生。”丁十六抢先道:“可惜啊,那个傻子,为了……”
丁十六顿了顿,看了看陈意晚,慢慢转正了身子,稳稳地站在枯松枝上。
他的情绪忽然低了下去,缓缓道:“他为了保护一个女人,把家主之位让了出去。”
丁十六看了一眼如期,又转头去看陈意晚,这才发现,她的身边竟不知何时多了两位面目俊秀的青年。
正是夏夜与云凌。
丁十六低头,压下本不该属于自己的情绪,自言自语道:“真是蠢啊!”
言毕,眼底忽然闪过一丝怨恨,抬手劈掌就向陈意晚打去。
当然不会打中,反倒是他的肩膀,被两柄长剑直直穿透。
是夏夜和云凌的宝宝与贝贝。
丁十六缓缓跪下,一滴滴鲜血点到泥土地上,渐渐地,鲜血连成线,止不住的汩汩往下流。
陈意晚跳下马车,朝丁十六奔去。
夏夜虚虚拦了一下,随后还放开手,紧跟她身后护着她。
如期安顿好整个粮队,也来到了陈意晚身边。
陈意晚扶住丁十六,迅速点住他身上几处大穴,先帮他止住了血。
“你为什么不躲!”
崖底很暗,她看不太清他的面庞,只是一瞬间,丁十三,丁十四,丁十五,陆陆续续从眼前走过……
都是一般无二的年纪,一般无二的身量……
丁十六苦笑:“我躲不开。”
她可能没意识到,夏夜和云凌是怎么样的高手。丁十六龇牙咧嘴地想。
如期习惯性地皱眉,在陈意晚想要撕开丁十六的外衣为他包扎时,终于忍无可忍,拉开陈意晚,自己为他疗伤。
破衣烂衫的丁十六被三两下地扒光,在凛冽的夜风中打了个哆嗦,胸口挂的一枚骨笛随之晃了晃。
陈意晚眼底晦暗不明,只把糯糯搂在怀里,认真道:“糯糯,以后,你就是丁家家主了。”
糯糯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丁十六闻言,仔细看了一眼糯糯,忍着痛,要将胸口的骨笛摘下。
陈意晚按住他的肩膀,转头对糯糯小声道:“糯糯,跟哥哥说,以后,你就是丁家家主了。”
糯糯虽不理解,却还是乖乖照做,“哥哥,以后……”
丁十六摇了摇头,用力挣脱陈意晚的手,将骨笛摘下,递给了糯糯。“以后,丁家就交给你了。”
天越来越黑,鹰嘴崖彻底暗了下去。
陈意晚已经完全看不清丁十六的脸了,只是从心底,隐隐生出了些许不安。
云锐抬头看了看崖顶,不动声色地点了一根火把,火光亮起的瞬间,陈意晚便发现,丁十六的神色变了。
陈意晚本能作祟,一把抱住糯糯,一手拉开如期,整个身体向后护住云迅速倒退。
丁十六失去支撑,重伤的身体直直倒在地上。
陈意晚的突然发作让所有人都有些懵,但是很快,所有人都发现了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