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页里的龙影
蝉鸣把双生谷的盛夏拉得漫长，温如霜坐在老宅书房的花梨木桌前，指尖拂过泛黄的纸页，扬起的微尘在斜阳里浮沉。书桌上摊开的是祖父留下的民俗手稿，线装书脊已脆得一碰就掉渣，纸页边缘蜷曲如枯叶，唯有字迹仍透着墨色的劲挺——那是祖父年轻时走访乡野，一笔一画记下的双生谷民俗，其中大半都与糖龙技艺有关。
作为民俗学博士，温如霜研究糖龙已有十年。从本科论文聚焦“双生谷糖龙的造型演变”，到博士阶段深挖“糖龙与节庆仪式的关联”，她几乎走遍了谷里的每一户曾以糖龙为业的人家，却总觉得还差一块拼图——糖龙技艺最初的起源，始终裹在历史的雾里。老人们只说“祖祖辈辈都做糖龙祈雨”，可这习俗究竟从何时开始？糖龙为何会与祈雨绑定？古籍里零星的记载要么语焉不详，要么与双生谷的实际情况对不上，这成了她心头悬了多年的疑问。
“又在跟这些旧纸较劲？”丈夫风痕端着一碗冰镇绿豆汤走进来，声音里带着机械工程师特有的温和。他刚从展馆的数字工坊回来，t恤袖口还沾着一点未清理干净的糖霜——那是上午调试3d打印糖龙模型时蹭上的。自从三年前在非遗展上与温如霜因“科技该不该碰传统”争论不休，到如今成为她最默契的合作伙伴，风痕对糖龙的感情早已从“技术挑战”变成了“文化敬畏”，只是偶尔还会打趣她对旧手稿的执着。
温如霜接过碗，指尖触到冰凉的瓷壁，烦躁的暑气消了些。“祖父的手稿里提到，清末时双生谷有场大旱，老匠人做了条丈长的糖龙投入河心，三天后就下了雨。可我查遍了县志，那段时间根本没有旱灾记录，倒像是把别的地方的传说混进来了。”她指着手稿上一段模糊的字迹，“你看这里，‘糖龙，水之精也，以饴为骨，以祈为魂’，说得太笼统了，没有具体仪式细节，根本没法考证。”
风痕凑过去，目光落在纸页边缘。那本手稿是祖父用线绳分册装订的，最末一册的封底与内页之间似乎夹着什么，边角露出一点浅褐色的纸角，像是被岁月压得与封底粘在了一起。“这里好像有东西。”他小心地用指尖捏住纸角，慢慢掀开——一张比手稿纸更薄、更脆的残页掉了出来，边缘还留着被虫蛀过的小孔，上面的字迹是更古老的小楷，墨水已经晕开，好些字只能看清一半。
温如霜的心猛地一跳，连忙找来放大镜。残页上的文字断断续续，开头是“永乐十三年，双生谷大水，冲毁堤岸，民不聊生……”，中间几行模糊难辨，唯有“糖龙祭河”“九节龙身，各嵌五谷”“投龙于潭，三拜而退”几句清晰可辨，末尾还画着一个简单的示意图：一条分九节的龙，每节龙腹处都标着不同的谷物名称，龙首朝向一处标注“青龙潭”的水域。
“永乐十三年……”温如霜立刻翻出桌上的《双生谷水利志》，手指在书页上飞快滑动，“找到了！永乐十三年夏，双生谷确实发生过特大洪水，冲垮了当时的主要灌溉堤坝，后来是官府组织乡民重修，才保住了农田。”她盯着残页上的示意图，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谷里现在还有‘祈雨糖龙’仪式，每年清明前后，老匠人会做一条分节的糖龙，送到青龙潭边祭拜，只是现在简化成了三节，也不再嵌五谷，我一直以为是近代才简化的……”
风痕也来了精神。他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之前为记录糖龙仪式建的数据库，找到去年拍摄的“祈雨糖龙”视频。视频里，老匠人阿松正将一条三米长的糖龙抬到潭边，龙身分为三节，表面刻着简单的水波纹。“你看，现在的龙节数少了，也没有五谷，但仪式核心‘投龙祭潭’还在。”他指着屏幕，“如果残页记载的是永乐年间的仪式，那说明双生谷的糖龙祭祀至少有六百年历史，而且最初是为了应对洪水，后来才演变成祈雨——这完全刷新了之前对糖龙功能的认知！”
温如霜的手指轻轻抚过残页上的龙形示意图，忽然觉得眼前的迷雾散开了一角。“祖父手稿里的矛盾也能解释了。清末那场‘祈雨’，可能是把最初‘祭河抗洪’的功能和后来‘祈雨’的功能混在了一起。而糖龙的造型演变，其实是跟着水利需求变的——永乐年抗洪，需要九节龙嵌五谷，象征‘治水保丰收’；后来侧重祈雨，就简化了结构，更突出‘求雨’的象征意义。”她抬头看向风痕，眼睛亮得像潭里的光，“我们得去青龙潭实地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与仪式相关的遗迹！”
第二天一早，两人带着残页和工具，驱车前往青龙潭。青龙潭在双生谷深处，潭边有一座废弃的龙王庙，庙墙早已斑驳，墙角长满了野草。温如霜沿着潭边踱步，目光落在庙墙根部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石碑上——石碑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青苔，隐约能看到上面有刻痕。
“风痕，过来帮我一下！”她蹲下身，用手拂去青苔。风痕立刻拿来毛刷和水壶，小心翼翼地清理石碑表面的污垢。随着青苔被一点点刷掉，石碑上的文字逐渐显露：“永乐十三年，筑堤防洪，制糖龙以祭河神，九节嵌五谷，祈水安粮丰……”后面的文字因石碑断裂而缺失，但已足够与残页记载相互印证。
“真的是永乐年间的！”温如霜抑制不住激动，“这说明残页不是孤证，糖龙与古代水利祭祀的关联是真实存在的。而且石碑提到‘筑堤防洪’，正好对应《水利志》的记载，糖龙仪式最初就是水利工程的配套祭祀，是乡民凝聚共识、共同应对水患的精神纽带！”
风痕也感到震撼。作为机械工程师，他之前研究糖龙，更多关注的是技艺本身的技术参数——熬糖的温度、塑形的精度、3d打印的参数优化，对背后的文化价值只停留在“传统习俗”的浅层认知。但此刻，看着石碑上的古老文字，再对照残页上的仪式细节，他突然明白，糖龙不只是一件手工艺品，更是双生谷人应对自然挑战、维系社区认同的文化载体。
“以前我总想着用技术优化糖龙制作，却没意识到，我们优化的不只是技艺，更是六百年里人们对‘与水共生’的智慧传承。”风痕蹲在石碑旁，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比如现在的祈雨糖龙简化了，但核心的‘祭潭’仪式还在，这其实是把六百年前的水利记忆保留了下来。如果能把残页的记载和现存仪式结合，用数字技术还原永乐年间的九节糖龙，不仅能丰富糖龙的文化内涵，还能让更多人理解它背后的水利历史。”
温如霜点头。她拿出相机，仔细拍摄石碑和潭边的环境，又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残页与石碑的对应关系。“我要把这些发现整理成论文，补充到糖龙民俗数据库里。而且，我们可以基于残页的示意图，复原永乐年间的九节五谷糖龙，在今年的祈雨仪式上展示，让老人们看看糖龙最初的样子，也让年轻人知道，他们手里的糖龙，藏着祖先治水的故事。”
回程的路上，风痕一直在笔记本上画九节糖龙的3d模型草图。他计划先用数字技术还原龙身的每一节结构，再根据残页标注的五谷种类，在糖龙模型上设计嵌五谷的凹槽，最后打印出样品，再和老匠人一起研究用传统糖料制作的可行性。“以前觉得数字技术是为了‘创新’，现在才明白，它更重要的作用是‘连接’——连接过去与现在，让快被遗忘的历史通过技术重新活过来。”他侧头看向温如霜，“比如阿松师傅，他做了一辈子糖龙，却不知道糖龙最初是为了抗洪，要是能让他看到复原的九节龙，他对自己手艺的认知肯定会不一样。”
温如霜笑着点头。她想起昨天整理残页时，指尖触到的那些模糊字迹，仿佛能感受到六百年前写下这些文字的人，在记录仪式时的郑重。而现在，她和风痕正用自己的方式，把这些快要消失的历史碎片重新拼接起来，让糖龙的故事不只停留在纸页上，更能在数字时代里继续生长。
一周后，在糖龙展馆的工作室里，风痕将打印好的九节糖龙模型放在桌上。模型通体透明，每节龙腹处都清晰可见嵌五谷的凹槽，龙身上刻着与石碑一致的水波纹。阿松师傅拄着拐杖走进来，看到模型时，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这……这龙怎么是九节？”阿松伸手抚摸模型，声音有些颤抖。温如霜连忙拿出残页和石碑照片，向他讲述永乐年间糖龙祭河抗洪的历史。阿松听着听着，眼眶慢慢红了。“原来我们做糖龙，不只是求雨这么简单。”他叹了口气，“我小时候听我爷爷说，以前的糖龙节数多，还会放五谷，我以为是老辈人瞎讲究，没想到是为了纪念筑堤抗洪……”
风痕拿出笔记本：“阿松师傅，我们想复原这种九节五谷糖龙，需要您指导传统糖料的配比和塑形技巧。比如龙节的连接方式，还有五谷怎么嵌进糖里才不会掉，这些都得靠您的经验。”
阿松用力点头，枯瘦的手握住风痕的手腕：“好！我教你们！这手艺里藏着老祖宗的智慧，可不能断了！”
工作室里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九节糖龙模型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温如霜看着阿松和风痕讨论糖料配比的身影，又低头看向桌上的残页和石碑照片，忽然觉得，那些泛黄的纸页和斑驳的石碑，都在这一刻活了过来。糖龙的鳞片上，不仅刻着水波纹，更刻着双生谷人六百年的记忆——从永乐年间的抗洪祭河，到如今的祈雨传承，再到未来用数字技术连接的新生，这条糖龙，从来都不是静止的遗产，而是流动的文化长河。
风痕后来在数字糖艺工作坊里，给学生们讲起残页的故事时，总会说：“技术能让糖龙更精准、更便捷，但真正让糖龙有灵魂的，是它背后那些关于生存、关于团结、关于传承的故事。我们用3d打印还原九节龙，不是为了取代传统，而是为了让六百年前的人们知道，他们守护的文化，今天依然有人在用心续写。”
而温如霜则把残页和石碑的研究成果，写进了《糖龙技艺：从传统到现代的传承与创新》一书里。书的扉页上，印着那张残页的照片，下面写着一行字：“每一片残页，都是一条通往过去的路；每一条糖龙，都是一座连接未来的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