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窗枢月色如银。殿内烛火半歇,幔帐垂地,诉说着心事与孤寂。
锦织软榻上,她睡意正盛,胸口轻轻起伏,长睫绒绒,春眸颤动,比平日看着乖巧恬静多了。
齐贞抚开她的鬓发,岑枝阖上的眼睛,微微睁了半点,接着又安心闭上了眼,雅青色的睫羽附下。
什么东西正在生根发芽,暖意直抵心上。
他浅浅得笑了,坐在榻边的身子,有一丝动摇,转瞬眼泪落下来,压着自己不发出声音,迅速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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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陛下也放心。”
岑枝此话一出,御花园服侍的宫人都绷紧了弦,害怕得低下头,不敢乱看。
“花宴上,殿下英姿焕发,许多世家贵女,都……”
齐贞置若罔闻,一手拿起长弓,对准了阿婵头上的苹果,阿婵眼神哀求,腿都软了。
齐贞这时也不过十二岁,皇后刚过世不久,本就扭曲的内心,快要被逼疯了。
“娘娘看好了,孤只射一箭。”
从始至终,眼神没落到她身上一瞬。
箭在弦上,岑枝突然挡在他面前,他冷脸,拉满了弓,只听“咻”得一声。
“娘娘!”妘竹尖叫一声,看着箭锋急速冲到岑枝身上。
毗邻擦肩而过,她差点跌到地上,呼吸尚未平复,转身弱弱朝阿婵点头,箭偏了。
将弓箭随手扔给阿婵,哂笑玩味,凑到她耳边低语,
“劳烦娘娘回去,告诉陛下,孤的母后丧期未过,不着急,他也不要着急。”
接过阿婵递过来的手帕,随意擦了两下,决然走远。
原本流畅的说辞,这一遭,半点也讲不出来。嘴巴半张,明眸空洞,妘竹这才看到她脖子上有点血痕。
心疼拿起手帕,“娘娘……”
直到齐贞消失,才跌跌撞撞离开。
齐贞站在树丛后,居高临下说,“你回东宫吧,孤随便逛逛。”
阿婵攥紧了手中的弓箭,愣是一动不动,“殿下……奴婢……”
齐贞负手而立,打量着她,冷淡。
“孤说,想自己逛逛。”
阿婵不甘心地福身,款款移步。
御花园飞檐翘角,曲水假山,光影成画。荷风四面亭,鲤鱼游静池,往来翕忽,观者心烦意乱。
齐贞走到那处,捡起一缕青丝,双目猩红,望眼欲穿。
凭什么!
凭什么?
齐贞抱着自己的头,赶紧翻出玉佩,紧抓着,想摒弃杂念,记忆反倒愈加频繁杂乱,头痛欲裂,面色痛苦,气血上涌。
明明商商就在这,他为什么还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
他控制不了自己。
喃喃,“商商……”
什么东西压的他喘不上气,眼前模糊,呼吸沉重,迅速起身,脚步匆匆走到案几边,想着喝点水缓缓。
却控制不住手抖,一手握住手腕,稍不留神,抖落玉佩。
他蹲下身去捡,玉佩四分五裂,已经快辨认不出原来的样子。
碎了,碎了……
玉佩碎了……
都碎了。
他有点不知所措,趴在地上到处乱抓,却怎么都找不到最后一块,崩溃,无助,悔恨不已。
一定可以找到。
他好害怕,害怕找不到。为什么碎了?为什么他连玉佩都保护不好?为什么要碎在这里?
因为头痛的缘故,头发已经散了,狼狈找玉佩的时候,顾不上衣服,一切都杂乱无章,没有矜持与压抑。
“玉佩呢……”他小声哭着说,趴在地上到处找。
碎片扎得他手心钻心得疼,他不要管了,体内什么东西被绳索紧紧勒住,喉咙发紧,全身都开始痛。
竭力想要平复自己的呼吸,泪水打湿眼眶,根本看不清路。
抓到了白色的寝衣,他不敢抬头,飘忽不定,低哑破碎,“吵到姐姐了……”
“对不起。”
岑枝见他这样,摊开手心,“在找这个吗?”
赫然在目,白色碎玉。
他没抬头,依旧跪在地上,喉咙艰难地上下滚动,眼泪砸到地毯上。
“我不是想要吵到你……”
“我现在就走……”
岑枝掰开他的手心,把东西塞进去,看到碎玉割破了皮,往外渗血。
打开螺钿漆红妆匣,借着月光找着伤药。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一直醒着,就是不愿意醒过来,但凡同他说一句。
“怎么这么不小心?还好伤口不深……”暗暗不快,帮他简单处理了一下。
齐贞身体还在抖,一双手也不受控制,能看到嘴唇颤动,想着,人应该是崩溃坏了。
她顺势双膝着地,将他搂紧,犹豫拍拍后背,温言。
“没事了,没关系,不要难过。”
齐贞绷紧的身体,慢慢松在她怀里,留恋蹭她的耳鬓,热泪滚滚而下。
肩上一冷,岑枝心里一沉。
“我在这里,哪也不去,儒礼别怕。”
齐贞抓紧了她的背,按到自己怀里,哑声急迫说,“商商……我是不是病了……我现在怎么控制不住我自己了?”
“你不要再吓我……我好怕没有你……”
“玉佩……我的玉佩碎了,为什么我的玉佩会碎……我没有保管好,我又弄砸了对不对?商商……你的玉佩呢?是一对的……你的呢?”
他开始口不择言,岑枝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害怕等下他又做傻事。
“儒礼,我的也碎了。”
殊不知,这句话,更让他怒火飙升,他挣开怀抱,眼底的雾色淡淡褪去,遽然去翻看妆匣,打开都找了一遍。
“那我……再做一个一模一样的,我们一人一个……”
岑枝没回他,任由他去翻。
须臾,无功而返,他问,“可以吗?”
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岑枝一向是转移话题。
“夜深了,陛下该早些回宣政殿。”
齐贞定住了,旋即抱着希望,“方才,看到了簪子,明天可以戴上吗?”
岑枝立刻点头。
他安心去抓桌上的碎玉,打开荷包全部装了进去。
熟悉的针脚,绣着乱七八糟的兔子。她陡然想起,那时是她第一次尝试给齐贞送个礼物,绣来绣去,都不满意,太丑了,一鼓作气,直接扔了。
他哪来的?
莫不是,以前掉的小件东西,都是他拿走了?
她压下好奇心,还是止不住发神。片刻间,齐贞和没事人一样,盯她半晌了。
踟蹰,“朕走了。”
“荷包……是我绣坏的……”有些勉强,两腮酡红。
她这样真挚的害羞一次,齐贞的心跟被揪住一块似的,爱抚着荷包,表示不嫌弃。
“这礼物很好,我很喜欢,也很喜欢……送礼物的你。”
“不过,我记得,是姐姐属兔。”
岑枝有些慌乱,别开脸,支支吾吾说,“最先学的花样,属于我自己……”
这话听着很别扭,齐贞抬步到她身前,把她的手包在大掌里。
快入冬的天气,炭盆火星滋滋。怨他疏忽大意,害她苦了身子。
“快些睡吧,陪你一会儿。”
轻拉开殿门,小禄子昏昏睡睡,双手没进袖口,嘴角带勾,做的不知第几梦。
“回宫。”
踢了他一脚,小禄子被突然攻击,差点摔地上,连连哈欠,答是。
“回宣政殿吗?”糊涂挠头。
齐贞铁青一张脸,月色浇愁,愁更愁。
扔下他,自己走了。
小禄子提着宫灯,斜斜歪歪跟在他身后小跑,嘴角下弯,心道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