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井边跑回来那晚,我发了场高烧。迷迷糊糊间总觉得有人在扒拉我的眼皮,睁眼就看见老太太坐在床头,黑褂子上滴着水,鞋尖还挂着井里的青苔,跟刚从黄泉路爬上来似的。我想喊我妈,扭头看见我妈躺在隔壁床上,吊瓶里的药水走得飞快,液面下漂着片红缎子,跟老太太的绣花鞋一个花色。
“操他娘的!”我骂骂咧咧想翻身,四肢跟灌了铅似的,胸口压着块磨盘大的冰坨子。老太太伸出手,指尖还滴着井水,冰凉的指腹划过我手腕:“小伙子,别较劲了。1962年腊月廿三,你爸跟老刘在铁匠铺赌钱,输光了给我婆婆打棺材的钱,怕我闹,就骗我说去城里买好木料,让我把陪嫁的绣花鞋当了换盘缠。”她说话时,床头柜上的小棺材“咔嗒”开了道缝,里头冒出股潮气,混着烂树叶的腐臭味。
我想起来了,我爸临终前指甲缝里的黄表纸碎屑,跟库房里那些旧纸样一个质地。老太太接着说:“我在井边等了三天,没等来木料,等来的是老刘。他说你爸掉河里了,鞋沉了底,让我别等了。我刚要走,他从背后推了我一把,井台的青苔滑得跟抹了猪油,我摔下去时抓住他的袖口,撕下块带补丁的布——就缝在你店里那个纸人胳膊上。”
我猛地想起玻璃柜里那个缺了片袖口的纸人,后背一阵发紧。老太太叹了口气,声音突然变得尖细,跟井里的回声似的:“我在井里泡了三十年,指甲缝里全是井泥,头发缠在石头缝里,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你爸知道我冤,把欠条藏在纸人脖子里,想着等他死了,让你替他还债。”她边说边往我手里塞东西,低头一看,是半枚生锈的铜顶针,我爸以前扎纸人时总戴在手上。
高烧退了后,我去医院看我妈,护士说她昨晚突然惊醒,说看见病房里站着个穿黑褂子的老太太,手里拎着纸糊的药瓶。我掀开床头柜,里头藏着张黄表纸,用红笔歪歪扭扭写着“井里有鞋,库房有账”——正是我爸的字迹。
当天夜里,我揣着强光手电和铁锹,摸到店后的老井边。井台的石砖裂成八瓣,青苔底下露出半截红缎子,跟老太太的绣花鞋材质一样。刚把铁锹探进井里,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看见穿西装的男人躲在墙角,手里攥着瓶白酒,眼神跟淬了毒似的。
“你想干啥?”我握紧铁锹。他抹了把嘴,酒气混着土腥味:“我爸上吊前留了封信,说井里有具女尸,脚踝上拴着绣花鞋,鞋带上绣着‘广林’俩字——是你爸的名字吧?”我心里一惊,想起铁盒里的布鞋,鞋带上确实有褪色的绣字。男人突然跪下,膝盖砸在井台上:“我从小到大没见过我妈,连张照片都没有,只知道她叫李桂花。”
井里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像是有东西浮了上来。我用手电一照,水面漂着团灰白色的头发,发梢缠着片破布,正是纸人胳膊上缺的那片。男人猛地站起来,踉跄着往井边冲:“妈!”我一把拽住他,铁锹“扑通”掉进井里,惊起一圈圈涟漪,水面倒影里,有个穿黑褂子的女人慢慢抬头,眼窝子黑洞洞的,嘴角咧得能看见后槽牙。
回到店里,男人瘫在柜台边,从怀里掏出本旧账本:“这是我爸的记账本,1962年腊月廿四记着‘广林哥典桂花嫂绣花鞋,换得赌资五元整’。”我翻开一看,字迹歪歪扭扭,最后一页画着口井,井边跪着俩小人,其中一个袖口缺了片布。
“操他娘的!”我忍不住骂出声,合着我爸跟老刘合伙骗了李桂花的绣花鞋,拿去赌钱输光了,怕李桂花追究,老刘就把她推下了井。现在李桂花的冤魂借着纸人显形,就是要讨回这身债。男人突然指着玻璃柜:“你看!”
新扎的纸人不知啥时候走到了柜台边,手里拎着那双红缎子绣花鞋,鞋尖朝下滴着水,在地上画出个箭头,直指库房。我们跟着箭头走进库房,墙角的暗格开着,里头掉出串钥匙,正是我爸临终前攥在手里的那串。用钥匙打开最里面的木箱,里头全是当年的当票和借据,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李桂花穿着对襟褂,脚上正是那双绣花鞋,站在井边笑得灿烂,身后站着我爸和老刘,俩人袖口都缺了片布。
“现在咋办?”男人搓着衣角,眼神躲躲闪闪。我盯着照片里李桂花的鞋尖,突然想起老太太说的“全乎身子”:“得给她扎个完整的纸人,再把井里的骸骨收殓了,不然她冤魂不散。”男人点点头,突然听见外头传来梆子声,三长两短,跟那晚老太太拍门时一个节奏。
我们跑到门口,看见巷子里飘着几盏白灯笼,灯笼下是排成队的纸人,领头的正是新扎的那个,她慢慢转身,眼窝子里闪着幽光,抬手往井边指了指。男人突然浑身发抖:“我爸上吊前说,每天夜里都看见井边站着个纸人,跟我妈长得一模一样,现在……现在她真的来了。”
夜里三点,我们带着绳子和竹筐下井。井壁滑溜溜的,长着墨绿色的水藻,手电筒光照到井底时,我差点吐出来——一具骸骨蜷缩在石头缝里,脚踝上拴着半截红缎子,腰间缠着条带补丁的布,正是照片里老刘的那件褂子。男人哭着把骸骨放进竹筐,骸骨的手指突然蜷曲,指向井壁上的凹痕,那里嵌着半张纸,已经泡得发皱,却还能看清“陈广林、刘富贵合谋”的字样。
刚把骸骨吊上去,井底突然冒起气泡,水面传来“咯咯”的笑声,像是有人在拍手。我抬头看见纸人们围在井口,新扎的那个探着身子,手里的绣花鞋正对着我,鞋尖滴下的水在井壁上画出“债清”两个字。等我爬上来,男人已经把骸骨裹进了黑褂子,正是店里新扎的那件,尺寸分毫不差。
“现在她能安息了吧?”男人抱着骸骨,声音发颤。我没说话,心里清楚得很——李桂花的冤魂是散了,可我爸和老刘的债呢?库房里那摞借据,每一张都记着他们当年的烂账,说不定下一个来找我的,就是老刘的冤魂,他吊死在库房时,手里攥着的半双绣花鞋,怕是也等着讨个公道。
回到店里,天快亮了。我把李桂花的骸骨放进那具小棺材,纸人轻轻抚摸着棺材盖,嘴角的笑终于没那么渗人了。男人掏出打火机,说要把借据和照片烧了,火苗窜起来的瞬间,我看见照片里的李桂花动了动,嘴角上扬,像是在说“谢谢”。
可刚烧完,库房里突然传来“咣当”一声,我跑过去一看,那个没脑袋的纸身子倒在地上,脖子处的窟窿眼儿里塞着张新的黄表纸,抽出来一看,是我爸的字迹:“建军,别怨爸,当年赌红了眼,是老刘出的主意……”话没写完,纸角被火烧过,像是有人急着撕下来。
穿西装的男人突然指着玻璃柜:“你看!”之前那个缺袖口的纸人,不知啥时候补好了袖口,正是从李桂花骸骨上扯下来的那块布。纸人慢慢转头,眼窝子对着我们,像是在说“债有主,别乱跑”。
天亮后,男人抱着小棺材走了,说要去郊外找块干净地儿安葬。我坐在柜台前,看着满地的纸人残肢,突然听见里屋传来我妈的咳嗽声——她居然自己下了床,扶着门框冲我笑,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纸,正是我爸的欠条。
“妈,你咋来了?”我赶紧扶住她。我妈指了指欠条,声音比平时清亮:“建军啊,该还的债早晚得还,你爸走前跟我说,李桂花的事儿他记了三十年,夜里总梦见她站在井边要鞋。现在你把债还清了,他在底下也能踏实了。”
我鼻子一酸,突然听见外头传来汽车鸣笛,穿西装的男人站在门口,冲我招了招手。他身后的车上,放着那具小棺材,棺材盖上的“李桂花之墓”在阳光下泛着金光,旁边还放着双崭新的绣花鞋,鞋帮上的并蒂莲绣得格外鲜亮。
那天下午,我们在郊外的小树林里埋了李桂花的骸骨。男人跪在坟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烧了整套纸扎的家具,纸冰箱、纸彩电,还有个穿黑褂子的纸人,手里捧着那双新绣的花鞋。火苗窜起来时,我看见纸人的嘴角轻轻上扬,跟李桂花照片里的笑容一模一样。
可回到店里,我发现玻璃柜里的纸人又变了样——所有纸人的嘴角都抿成了直线,眼窝子不再黑洞洞的,像是卸了重担。只有那个新扎的纸人,站在最显眼的位置,手里拎着红缎子绣花鞋,鞋尖不再滴水,却在鞋跟处多了道刻痕,像是个“安”字。
夜里打烊时,我特意在井边烧了叠金元宝,火光映在水面上,恍惚看见李桂花的影子站在井底,冲我挥了挥手,转身慢慢走进黑暗里。井里的水突然变得清澈,再也没有青苔和腐叶,只有水面倒映着一轮圆月,跟三十年前她掉下去那晚的月亮一模一样。
可我知道,这事儿还没彻底完。库房梁上的木匣里,还躺着老刘的记账本,每一页都记着当年的烂账;我爸的欠条虽然烧了,可他临终前指甲缝里的黄表纸碎屑,还残留在柜台的缝隙里。最要紧的是,穿西装的男人走时说,他梦见他爸了,老刘穿着干净的中山装,手里捧着双绣花鞋,说要去给李桂花赔罪。
“操他娘的,冤冤相报何时了。”我骂了句,关上卷闸门。刚转身,就听见玻璃柜里传来“沙沙”的响声,回头看见新扎的纸人慢慢坐下,手里的绣花鞋轻轻放在脚边,像是在等一个迟到了三十年的道歉。
这一夜,巷子里没再传来梆子声,也没看见穿黑褂子的身影。我躺在折叠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突然觉得这丧葬店的夜,比坟地还安静。可我知道,安静只是暂时的,就像井里的水,表面平静,底下却藏着说不完的故事。
第二天早上开门,门口没再出现绣花鞋,却多了束野菊花,用红缎子扎着,跟李桂花的鞋面一个花色。我知道,这是她在谢我。可我更清楚,有些债,不是烧几车纸扎就能还清的,就像我爸和老刘欠她的命,只能用一辈子的良心不安来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