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的蝉鸣声里总带着潮湿的暑气。我三伯家的青砖老屋就坐落在村口第三棵老槐树旁,门前那方不足半亩的池塘,浮萍下总藏着成群的鲫鱼。那年我十二岁,裤脚卷到大腿根,赤脚踩在温热的塘泥里,竹编的虾笼沉下去又提起,水珠顺着篾条缝隙滚落成串银链子。
三伯蹲在屋檐下劈竹篾,老茧手指捏着篾刀一抖,青黄竹皮便如春蚕蜕壳般层层剥落。他当兵时留下的旧伤在梅雨天作痛,脊梁却永远挺得笔直。\"小囡当心蚂蟥\",他说话时眼角的皱纹堆成菊瓣,手里不停编着给隔壁阿婆的竹筛,经纬交错间竟编出双鲤戏莲的图样。那柄铜烟锅在青石门槛上磕出清脆声响,惊得塘边芦苇丛里扑棱棱飞起两只白鹭。
霜降那天清晨,三伯母的尖叫惊醒了半条巷子。灶屋柴堆里蜷着团金黄色的影子,尖嘴沾着鸡血,细长眼珠泛着绿光。三伯抄起竹扫帚要打,那黄鼠狼却不逃,后腿直立作揖似的,喉间发出婴孩啼哭般的呜咽。自那日起,但凡三伯编竹器,总能听见梁上有细碎脚步声,竹篾堆里时不时落下几撮黄毛。
冬至家宴上,三伯突然摔了酒碗。他直勾勾盯着门外飘雪,说河里有条红鲤鱼等他去捉。堂屋里烧着炭盆,他额角却沁出豆大汗珠,青竹般的手指死死抠着八仙桌边沿,指甲缝里渗出血丝。三伯母抹着泪收拾碎瓷片,说那畜生夜夜蹲在房梁上学人咳嗽。
开春后三伯愈发古怪。有次帮我娘修竹椅,突然扔了篾刀就往河边跑,说水鬼拽他脚脖子。我追到石拱桥下,只见他半个身子浸在春寒料峭的河水里,手里攥着把水草傻笑。那天他编的竹席上莫名出现血指印,篾条缝隙里夹着几根金黄色的毛发。
清明雨落得绵密,三伯开始对着空屋说话。有时是求饶,有时是怒骂,竹篾在他手里断成尖利的刺。村里老人都摇头,说黄大仙要借人身出马,三伯骨头硬不肯低头,这才被磨得三魂七魄不全。观花婆那时还在城隍庙前摆香烛摊,三伯母求来的符咒在门框上贴了三天就被夜风吹走。
白露那夜,我在睡梦中听见竹梆子声急如骤雨。天蒙蒙亮时,洗衣埠头的青石板路上聚满了人。三伯仰面躺在漂着皂角沫的水沟里,蓝布衫下摆随水流轻轻摆动,像条搁浅的老青鱼。最瘆人的是他嘴角凝结的煤油,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虹彩。抬棺人经过池塘时齐齐崴了脚,漆成乌黑的薄棺斜斜撞歪了塘边柳树。我分明看见树杈间闪过团金影,再眨眼却只剩颤动的枝叶。
黄仙消停了整三个月。腊月里第一场雪落下时,村西头三婶家开始飘出线香味。那妇人突然能掐会算,半夜打坐时眼白翻得吓人。有次我去送年糕,见她蹲在鸡窝前生嚼活蚂蚱,嘴角淌着绿汁冲我笑:\"小伢子,叫你娘把后院的桃树砍了。\"开春后黄仙突然离去,就像它来时那般蹊跷。三婶恢复常态不到半年,却在晒谷场晕倒,送去县医院查出了肝癌。临终前她攥着我的手说,看见三伯在奈何桥头编竹筏,身后跟着团金灿灿的影子。
如今我站在这荒草丛生的老屋前,塘水早已浑浊不堪。风掠过残破的竹帘,仿佛还能听见篾刀破空的轻响。三伯编的那张竹席依然铺在我床榻,月光透过\"双鲤戏莲\"的孔隙洒在地上,恍若无数只细长的眼睛在暗处眨动。洗衣埠头的青石板上,去年生的苔藓又漫过三伯躺过的位置,绿得像是要渗出水来。三婶家空置的瓦房里,供桌上积着厚厚的香灰,残破的黄裱纸被穿堂风卷着,在夕阳里翻飞如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