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回答那个最古老的问题:
“我们还行不行?”
陈家村的回答是:
“只要不放弃,我们就一定行。”
秋风起,陈家村的夜渐渐凉了下来。
院子里的梧桐开始落叶,蜜果厂的夜班灯仍然亮着。女工们戴着头巾,在流水线前专注地贴着标签,一瓶瓶橘子罐头整齐码入纸箱,准备送往北方的连锁超市。
这是他们第一次完成来自三省八市的联合订单,总数量一万瓶。对于市里或许不算什么,但对陈家村来说,这一万瓶里,压着的是二十个复制村的试炼线。
“我们代工,但每个罐头都贴着他们村的名字。”芳兰边检查边说,“不能出事,一瓶都不能。”
陈鹏飞站在仓库门口,望着纸箱上那些新名字:杨湾、双溪、老马庄……每一个都不是陈家村,却都用了他们的制度,他们的流程,他们的规则。
“这些名字,才是我们种下的第一批林子。”他说。
这批“代工式托育订单”正是蜜果复制计划的第二阶段内容。
第一阶段是“复制制度”,第二阶段就是“托管运营”——新村暂时无法自主完成全流程,就由陈家村代加工,但每瓶罐头都落他们的村名,由他们负责售后,由他们独立承担收益与风险。
“我们是品牌协助者,但不替他们扛责任。”陈鹏飞一锤定音,“走得动的村,才配叫牌子。”
……
与此同时,蜜果学院第六期课程如期举行。
但这一次,陈鹏飞没有安排课堂,而是带学员上山。
清晨五点,他和三十多位学员沿着山路一路上行,直到村后那块老林地。
太阳刚从东方升起,山林里还有薄雾。
他站在高地上,望着脚下这片已经起变化的山坡:半年前,这里荒草丛生,如今已经修出一条蜿蜒小路,旁边立着几块木牌子,写着“蜜果示范种植园”“蜂箱配套林”“村民共育田”。
“这是我们的第三条路。”陈鹏飞回头看着众人。
“我们不是只有罐头和蜂蜜。我们是整个村落共同体的系统重构。”
“你们看到这些果树,是去年栽的;这些蜂箱,是今年新配的;这些路径,是村民主动修的。我们要的,不只是产品标准化,还要生活场景系统化。”
“你们的村回去,也要这样干:别只盯着能卖的钱货,更要看到背后的协作方式。”
陈鹏飞的声音在山林间回荡,学员们一时间都沉默了。
“我们过去总想着卖产品、搞产业,殊不知真正能让村走下去的,是人和人之间还能不能信、能不能帮、能不能一起干。”
他指了指一旁的果林:“这些果子是十几户人家一起认种的。谁家空闲多,谁就多出点劳;年底按产量分红、按管理绩效结账。这不是‘企业承包’,这是共建共育。”
“我们叫它‘共田制’。”
一名来自陕北的年轻村支书举手问:“那要是有人耍赖,少干多拿呢?”
“制度不怕赖,怕你不设规。”陈鹏飞回答得干脆,“我们不是喊口号,而是白纸黑字,地块认领时签协议。干多干少,现场贴公示。谁干了啥、啥时候干的,全写在本子上,一季度一次核对签名。”
“这玩意,说简单是简单,说难也难。就看你敢不敢开这个头。”
一位中年村干部点头:“我们村之前也搞过共耕田,但到最后没人管、没人算,干着干着就散了。”
“那是你没算细,也没让人看到回头的账。”陈鹏飞语气温和,却直指要害,“制度不怕复杂,怕你躲懒、怕你含糊。你敢把第一笔账算清了,第二笔就有人愿意投。”
一行人继续往山上走,走到半山腰,一片平台上立着一间不起眼的小木屋。屋门口挂着一块木牌:
“村务共议室”
这是陈家村去年新建的实验室,不做行政办公,不设村干部办公桌,专门用于村民集体协商公共事务、合作项目、制度争议的空间。
屋内陈设简洁,只有一张圆桌和几条长凳,墙上钉着一块大木板,上面写着村内所有合作项目进度、参与人名单、责任人签字、近三月纠纷记录与处理方案。
芳兰走进屋内,轻声道:“我们村就是从这里慢慢把‘你我他’变成‘我们’。”
“我们不怕争,怕的是不说。”
“合作不是没分歧,而是有了矛盾,还有地方能坐下来吵、能谈拢、能落笔签。”
学员们纷纷围拢过来,盯着木板上那行红笔写下的记录:
【2024年10月8日】
项目:蜂蜜共销组返利机制修改讨论
争议方:王小芳(封装工组长)、陈福生(养蜂户代表)
分歧焦点:是否按季平均返利or按组绩效分配
结果:经协商,由共议小组建议采“按效优先,季补平衡”方案。双方签字。
签字时间:2024年10月10日
执行情况:已生效。
有人感叹:“我们村连吵架都上升不到‘机制’层面。”
陈鹏飞笑:“以前我们也都是私下打招呼、互相忍着,但后来发现,越忍越僵,越躲越散。要真想走合作路,就得立个地方,让大家能把话摊开说、把账当众过。”
“这一屋子,解决不了所有问题,但它能定个规矩:只要愿意进屋坐下,就得认这个规则。”
……
从山上下来时,天已近正午。
村民早在祠堂前摆上几张大桌,做了丰盛的午饭招待学员们。炖鸡、油炸花生、清炒南瓜,还有一大锅新熬的蜜枣山芋汤,热气腾腾。
“我们吃饭也有制度。”张浩端着碗笑道,“合作小组轮流做饭,每次做菜的那户当‘责任户’,负责后厨清洁,饭后评分。一次没做好没关系,三次就要交一份改进报告。”
“连饭都这么讲究?”有人惊讶。
“不是饭讲究,是习惯讲究。”芳兰端着碗坐下,“你要连一起吃饭都吃不出规矩,以后还怎么一起干活、一起分钱?”
陈鹏飞坐在树下,默默看着这一切,忽然对身边的林璐璐说:
“你记得吧,最初我们讨论‘陈家村下一步往哪走’的时候,我说过一句话——我们不能只做一间厂,我们得做一整套可以孵化村庄的‘系统’。”
林璐璐点头:“现在你做到了。”
“不,还没。”陈鹏飞看着远处的山,“我们才刚开始。”
“第一步,是让人信你能做罐头;第二步,是信你能教人做罐头;第三步,是信你这套系统能带出别的村,能带得动一群人。”
“但最后一步,是要让这套系统不再依赖我们,哪怕我们退场,它也能自然运行、继续复制、滚动下去。”
“我们不是做一村之事,我们要做一个方法论。”
……
傍晚,学员们聚集在学院大教室,开始最后一节课:《未来十年,村庄能靠什么活着?》
陈鹏飞站在讲台前,没有放幻灯片,也没有拿讲义。
“这节课,我不讲系统,不讲流程。”
“我想讲讲我们这一代人,怎么从‘别人施舍’的村庄,变成了‘能为别人赋能’的村庄。”
“我们靠的是什么?”
他顿了顿,然后一字一句地说:
“靠一瓶罐头的质量,靠一次分账的公平,靠一个规则能落地的场景,靠一个村民愿意签名的勇气。”
“更重要的是——靠我们这一代人,终于不再觉得‘农村干不出东西’。”
“我们开始信自己了。信自己不是土,信自己不是笨,信自己不是只能等别人救。”
“而是信,哪怕再穷、再小、再不起眼的村,只要我们把人心聚住,把规则立稳,把事干实,我们就能走出去。”
讲到这儿,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台下却响起了长时间的掌声。
那掌声不是热烈,而是深沉。
那是一群原本站在边缘、犹豫在田埂间的人,终于看见了方向,并意识到:
不是靠谁赏了一条路,而是自己,有能力去开一条。
讲座结束后,很多学员没有急着离开,而是三五成群坐在教室外的小院,谈着自己的村,谈着回去后第一件要做的事。
有的说要马上组织“共议会”,把村里这两年总没理清的账摊开;
有的说要从今年秋收开始,启动第一批“共田试点”;
也有的打算召回本村的大学生,说:“以前我们招不回来,现在我们也能搭个平台了。”
夜深了,村里熄灯,但灯光还亮在许多人的心里。
那晚,陈鹏飞独自坐在老祠堂门前的石台阶上,看着远处那片刚翻过土、准备种蜜柚的小山地。
秋风吹动布幔,那面写着“蜜果学院”的旧旗帜猎猎作响。
他轻声说了一句,没人听见,但夜听见了:
“不怕慢,就怕不走。”
“这条路,只要我们不收手,它就永远在。”
第二天一早,陈鹏飞照常巡厂,走到贴标组时,王小芳正带着几个新学员练习封罐,一边贴一边喊着节奏:“标签对正、气泡拍平、名字落签——好,下一瓶!”
看到陈鹏飞来了,小芳抬头笑着:“厂长,这批新来的几个,手还行!”
陈鹏飞点头:“那就多练,别急着追速度,先把细节稳下来。”
他走到窗边,看着阳光洒在流水线上,那一排排罐头就像是田里新冒出的苗,排得整整齐齐,规矩中带着活气。
“我们现在做的,不是产品,是种子。”他喃喃一句,“每一瓶罐头、每一张标签、每一次培训,都是种子。”
“只要我们把种子种对了,迟早会长出他们自己的林子。”
这时,祠堂那边传来广播的声音,是林璐璐的声音:
“明天上午,‘百村共建’第二轮合作意向签署仪式将在蜜果广场举行,欢迎各位村民和学员参加,共同见证下一批走出去的村庄。”
陈鹏飞听着这段广播,忽然笑了。
不是那种轻松的笑,而是一种确认、一种踏实——
他们走的这条路,是真的开始长出分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