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休养的陈生终于调整好了状态,也有了想出门的欲望,他决定去看看两位老熟人,康大喇叭和烂桃儿,自从上次从玄空子手下死里逃生,陈生还没去见过二人,当时这两人为了找陈生也是没少出力。
晨雾还未散尽,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陈生踩着满地枯黄的树叶,往村东头走去。鞋底碾碎枯叶的脆响,混着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在寂静的村子里格外清晰。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腐叶气息,远处那个拐角后面,康大喇叭的小院应该还在老地方 —— 他记得那里的院墙上爬满枯死的藤蔓,每到深秋,那些干枯的藤蔓就像无数伸向天空的手指,在风中簌簌作响。
转过弯的瞬间,陈生的脚步猛地顿住,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一团潮湿的棉絮。眼前的景象与记忆里的画面轰然相撞 —— 原本爬满枯藤的土坯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红砖围墙,砖缝间的水泥还泛着灰白色的潮气。
院子里整齐的冬青灌木被修剪成规整的长方体,深绿色的轮廓在薄雾中透着阴森的墨色。最令人不安的是院门上那块门牌也不见了,金属表面凝结的晨露在微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仿佛要把记忆里斑驳的木牌彻底抹去。
陈生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记忆不受控地翻涌。上次拜访时,康大喇叭的小院还笼罩在浓重的药香里。爬满铁锈的铁门永远半掩着,门楣上歪斜的木牌用褪色的红漆写着 “问事请敲门”,字迹被风雨啃噬得只剩残缺的笔画。
那时的康大喇叭总戴着老花镜,坐在藤椅上慢悠悠地晒着太阳,见他来了,便笑着起身,招呼他进堂屋喝茶。
陈生站在门前,悬停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仿佛那扇门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让他心生迟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经过漫长的犹豫,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轻轻地敲响了那扇门。
指节与红砖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声音在寂静的雾霭中回荡,仿佛整个世界都能听到。惊飞了屋檐下原本安静栖息的两只麻雀,它们扑腾着翅膀,惊慌失措地飞走了。
吱呀声中,门缝里探出张陌生女人的脸。她蓬松的卷发间别着枚银色发卡,警惕的目光顺着陈生沾满泥点的裤脚慢慢上移,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戒备:“有事?”
“请问... 康大喇叭还住这儿吗?” 陈生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声带像被砂纸反复打磨过。
女人眉间的褶皱瞬间加深,像被石子激起涟漪的湖面。她下意识往门后缩了缩,眼神里满是狐疑:“什么康大喇叭?我们搬来五年了,从没听说过这个人。” 她的目光在陈生脸上扫来扫去,仿佛在打量一个迷路的疯子,不等陈生再开口,“砰” 地一声关上了铁门。
金属碰撞的声响惊得陈生浑身一颤,他倒退两步扶住围墙,掌心触到的红砖带着秋日的凉意。记忆中潮湿发霉的墙皮触感还残留在指尖,此刻却只剩坚硬的砖石。
他机械地转身,看着雾气中若隐若现的村落,远处那棵老槐树依然伸展着虬枝,可树下乘凉的老人换成了陌生面孔。难道真是自己记错了地方?
陈生带着疑惑拐进路边飘着塑料布门帘的小卖店。玻璃柜台后的收音机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信号。它播放着早间新闻,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回荡,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宁静。
店主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他的皮肤松弛,布满了细密的纹路,就像一张被揉皱的纸。他的眼睛微微闭着,似乎在打瞌睡,稀疏的白发下,露出了他布满老年斑的脖颈,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柜台上方挂着的日历显示今天是九月十五,这个日期明显不对,泛黄的纸页边缘卷着毛边。
“老板,您认识康大喇叭吗?就是住在村东头那个会看事的老太太?” 陈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可颤抖的尾音还是泄露了不安。
老人浑浊的眼睛慢慢睁开,目光在陈生脸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他扶了扶歪斜的老花镜,布满裂口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柜台:“村东头?那边就老张家一户啊,哪来的什么看事的老太太?” 老人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小伙子,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这村子就这么大,要是真有这么个人,我不可能不知道。”
寒意顺着脊椎爬上陈生的后颈,他感觉周遭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如果连在村里住了一辈子的老人都没听过康大喇叭,那自己的记忆又算什么?可此刻,眼前的现实却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记忆中的一切都撞得粉碎。
“老板,您确定吗?” 陈生不死心地追问,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她真的住在这儿,个子不高,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的。”
老人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没听过,没听过,你要找的人肯定不在这儿。” 说完,又趴在柜台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陈生失魂落魄地走出小卖店,秋日的阳光不知何时穿透了云层,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他站在村口,看着蜿蜒的小路延伸向远方,记忆与现实在脑海中不断交错。康大喇叭真的存在过吗?那些故事,那些交谈,难道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
“嘟 —— 嘟 ——” 等待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耳。陈生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手机屏幕。然而,几秒后,听筒里传来冰冷的机械女声:“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接连拨打了几次,得到的却是同样的回应。烂桃儿那光头、那总是咧着笑的嘴、还有说话时摇头晃脑的模样,此刻在他脑海中愈发清晰,可这个熟悉的号码,怎么就成了空号?
“小哥,你确定是这儿?”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着陈生,“前面可是个死村,没几户人家了。” 司机的声音打破了车厢内的死寂。陈生抬头,透过车窗,远处的村子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中,隐隐约约只能看到几座破败的房屋轮廓,宛如一幅被水墨浸染的残画。
陈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街景,心中却像翻江倒海一般。过了一会儿,他默默付了车费,然后推开车门。
车门刚一打开,一股带着腐叶气息的冷风猛地扑了过来,毫不留情地钻进了他的衣领,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试图抵御这股寒冷,但那股寒意却像长了脚一样,迅速传遍了他的全身。
陈生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定了定神,然后迈开脚步,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烂桃儿的家应该在村口第三户,门前有棵歪脖子柳树。陈生记得很清楚,上次来的时候,那棵柳树的枝条像女人的长发一样垂下来,在风中轻轻摆动。烂桃儿就站在树下,光头反着光,咧着嘴对他笑,可此刻,第三户门前空空如也。没有那棵标志性的柳树,取而代之的是一堵灰白的新墙,墙头上插着锋利的玻璃碎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仿佛在警告着闯入者。
墙后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狗吠,声音凄厉而绝望,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在哀嚎,又像是在求救。陈生的心脏猛地一缩,这声音让他想起小时候见过的,被困在陷阱里的野狗。他后退了几步,想要转身离开这个的地方。
就在这时,陈生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周围,突然,他的视线不经意间落在了村道的尽头。在那个遥远的地方,一个身影正慢悠悠地朝着这边走来。
那个身影有些模糊,但陈生的直觉告诉他,这个身影他一定认识。随着距离的拉近,那个身影逐渐变得清晰起来,陈生的心跳也开始加速。
当那个身影完全展现在他眼前时,陈生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因为,那个熟悉的身影竟然是郝仁!
郝仁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走路的姿势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紧不慢,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他身上穿着的那件衣服,也是陈生记忆中的那一件。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陈生明明记得,郝仁已经死了啊!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
陈生只觉得血液瞬间凝固。郝仁越走越近,陈生甚至能看清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然而,当郝仁从他身边经过时,却没有看他一眼,眼神平常,陈生在他眼里就是个莫相干的人。
陈生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郝仁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雾气中。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狗吠声、风声、自己的心跳声,混在一起,在耳边嗡嗡作响。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这一切都不是梦。烂桃儿的电话成了空号,郝仁死而复生,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生拿出手机,找到左超的电话,想了想还是拨通了过去,很快电话接通:“喂,左超,出......”
\"你打错了。\"一个陌生女声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陈生有些疑惑地看着手机屏幕,确认自己没有拨错号码后,他又重新拨打了一次。电话很快被接起,还是那个陌生的女声:“喂,你谁啊?” 陈生连忙解释道:“你好,我是陈生,我找左超。”
“左超?我不认识啊,你打错了。”对方的语气依然很冷淡。
陈生心里越发的不安,但他不死心地问道:“这不是左超的电话吗?”
“不是,你肯定打错了,别再打来了啊。”说完,对方毫不留情地挂断了电话。
陈生拿着手机,呆呆地站在原地,世界突然开始天旋地转,陈生踉跄着扶住身旁的老槐树。粗糙的树皮刮擦着手掌,刺痛感却无法驱散脑海中翻涌的混乱。他闭上眼睛,喉结上下滚动,在心底疯狂呼唤:“陈文武?常登台?”
寂静如潮水般漫过全身,只有远处传来的狗吠声忽远忽近。陈生猛地睁眼,血丝密布的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他再次在心底嘶吼,声音震得胸腔发疼:“陈文武!常登台!”
“... 生?” 沙哑的回应终于从意识深处传来,像浸透雨水的棉线般断断续续。陈生浑身一震,额头重重磕在树干上,树皮划破皮肤渗出的血珠顺着鼻梁滑落:“哥!你们在哪?”
“我们... 被... 隔开了...” 常登台的声音混着刺耳的电流声,仿佛是从装满铁砂的罐头里传出来。陈生感觉有无数细小的虫子顺着脊椎往上爬,他死死咬住嘴唇,尝到铁锈味在舌尖蔓延。
暮色如墨,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整个村庄。陈生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呜咽。当他终于抬起头时,发现自己的影子被夕阳拉得极长,扭曲的轮廓像条垂死挣扎的蛇。远处的山峦已经化作灰黑色的剪影.
他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走向公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身后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惊得他猛然回头,却只看见空荡荡的村道,几团白色塑料袋挂在断墙残垣上,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暗处窃窃私语。
乌鸦的叫声突然刺破天际,陈生浑身的寒毛瞬间竖起。抬头望去,一只漆黑的乌鸦正掠过血色的夕阳,翅膀投下的阴影像道转瞬即逝的诅咒,笼罩在他头顶。
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陈生突然意识到,自己不仅是唯一记得他们的人,更像是被遗落在某个错位时空的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