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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踩着露水走上田埂的时候,那股铁锈味的霉腥正从枯桑树根处缓缓渗出,像一缕藏不住的怨气,在晨风里游荡。

农人们围成一圈,老妇跪在地上抱着断枝哭嚎,几个孩子缩在人群后头,眼睛发亮地盯着那片黑斑——不是害怕,是饿怕了。

“要烧树了!”一个穿粗麻的男人突然喊,“请疯医娘降旨!求她开恩赐药!”

这话一出,不少人跟着点头。

有人已经去搬柴火,还有人跪下来磕头,额头撞在泥地上咚咚响。

他们口中的“疯医娘”,三年前南疆瘟疫时救过整村的人,后来名字被编进童谣,成了夜里哄孩子睡觉的护身符。

可我知道,我不是神,只是个穿书而来、偏生不愿认命的俗人。

我拨开人群走近那株桑树,没人阻拦,也没人多看一眼。

他们等的是天意,不是凡人。

蹲下身,指尖轻抚叶片背面的黑纹。

脉络未断,边缘微卷,确非疫病侵蚀之象。

再拨开根部湿土,一股阴腐气扑鼻而来,却夹杂着一丝极细微的甜腥——那是虫卵分泌物特有的气味。

指甲轻轻一刮,几粒芝麻大小的白点滚落掌心,在阳光下一闪,像凝固的霜。

“不是病。”我说。

众人回头,目光迟疑。

“是桑虱产卵。它们喜湿厌光,藏在叶背与根隙,吸汁传毒,留下黑斑假象。若此时焚树,反倒惊动虫群四散,明年此时,百亩皆毁。”

一片死寂。

有个年轻农妇皱眉问:“那……怎么办?”

“刮净病叶,深埋三尺;每亩撒草木灰半斗,覆土压杀。七日内不可浇水,待晴三日后再施薄肥。”我站起身,拍去膝上泥,“治虫如治人,急不得,也懒不得。”

说完便走。身后议论嗡嗡响起,却不似先前那般慌乱。

三日后,我途经此地歇脚,远远看见那片坡地竟泛起新绿。

桑枝抽芽,嫩得能掐出水来。

几个孩子蹲在田头念叨:“草灰护根,通风防潮……”竟是把我的话编成了顺口溜。

我心里一热,又一酸。

他们开始记方法,而不是拜名字了。

当晚我借宿山神庙,破瓦漏雨,香炉倒扣在地。

本想闭眼养神,却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群村民抬着块青石碑进来,上面刻着四个大字:“恩公至此”。

火光映着他们的脸,虔诚得令人心疼。

我等到夜深人静,悄悄起身,将那碑推倒。

石面朝下压进泥土,又用碎砖垒起一方矮圃,从包袱里取出金银花苗和贯众籽种下去。

这两种草,一解疫毒,二固正气,最适合这湿热山谷。

做完这些,天边已泛鱼肚白。我最后回望一眼,转身离去。

再听说那地方,已是半月之后。

渠童巡视至此,见药草圃初长成,只笑了笑,提笔改了碑文:“此处宜植防疫草,请轮流养护。”没有名字,没有传说,只有责任两个字,沉甸甸落在人间。

而夏天来得比往年更躁。

首疫爆发那天,我正在溪边洗药。

一封加急《共议通录》被人塞进树洞——说各地接连出现怪症:患者白日如常,入夜则狂走呼号,口中反复念着“红蝶引路,归墟开门”,有的甚至赤身奔入深山,再无踪影。

官府第一反应便是封山、禁言、抓“邪教余孽”。

共议阁却连夜驳回政令。

渠童执笔发布《定心令》三字诏:“禁传神异,专录事实。”他亲赴井学堂,当众演示数据归因法——病例按水源、饮食、作息、地理逐一拆解,最终锁定了某种只在夜间开放、散发淡红荧光的菇类孢子。

“它生于腐木,随风而行,吸入者魂迷志乱,以为通灵。”渠童站在讲台前,声音冷静如刀,“所谓‘疯医娘归来’,不过是记忆被毒素篡改后的幻觉。”

台下寂静无声。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那个曾跪在泥里求一口药的孩子,终于学会了自己去翻书、查证、质疑。

但我仍不放心。

因为真正的危险,从来不在人们看得见的地方。

而是藏在春风拂过的林梢,藏在月光照不到的沟壑,藏在一句句传唱的歌谣背后,悄然孕育。

直到昨夜,我又闻到了那种味道——极淡、带铁锈的霉腥,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香。

和当年南疆瘟疫初期,一模一样。

我收拾药囊,熄灭灯。

门外,山雾正浓。

远方某片幽谷之中,或许已有年轻的医者点燃陶灯,标记出第一片危险区。

而我,该出发了。我踏进那片山谷时,天刚破晓。

雾气像一层湿透的纱,缠在树腰上,脚下的腐叶发出轻微的闷响。

远处几点微弱的陶灯在林间闪烁,那是年轻医者的标记——他们已经来了,比我想象中更快。

我没有出声,只是将药囊紧了紧,隐在坡后观察。

三队人分列南北西三个风口,手持铜管测风仪与孢子捕集网,动作熟练得不像初出学堂的学生。

一个穿靛蓝布裙的少女正蹲在地上校准罗盘,嘴里念着数据:“东偏南三十度,风速二尺余,孢子浓度……三级预警。”

我心里微微一震。

这手法,是《井约·疫源章》里的“五维定毒法”,三年前我还亲自批注过修订版。

可现在,它已成了这些孩子随口背诵的常识。

我缓缓走近,在采样队末尾站定,从怀中取出一枚刻有风纹的竹签插进土里。

那少女抬头看我一眼,迟疑片刻,还是递来一张油纸图:“前辈,请填东南区风向动线。”

我接过笔,指尖轻划,几道弧线便落于纸上。

那是根据地形走势与昨夜湿度推演的气流回旋带——若不加阻断,午时前后,孢子将随热浪卷入下游村落。

“您画的是‘涡咽径’?”她忽然低呼,“这只有共议阁高阶推演课才讲过!您……以前也是学堂出来的?”

我笑了下,没回答,只把图纸还给她:“你看这里,东南风起时浓度最高,建议午前封林,另设两道熏草屏障。”

她盯着图看了许久,眼神从疑惑转为笃定,郑重记下,转身跑向通报台。

不多时,林哨响起,红旗升起,各队有序撤退、布防。

我站在原地,望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心头竟涌上一丝陌生的空荡。

曾几何时,我是那个被人跪求赐药的名字,是传说中能一夜退瘟的“疯医娘”。

而现在,我只是风里一个沉默的身影,连名字都不必留下。

可这感觉……很好。

就像种子落入泥土,不必知道自己叫什么,只要根往下扎,叶向上生。

七日之后,疫情被彻底遏制。

零新增,无扩散。

共议阁召开紧急评议会,议题之一,便是为此次防疫行动命名。

“当称‘灵犀行动’。”一位老学官起身陈词,声音激昂,“纪念那位曾救万民于水火的引路人!让她之名,永照后世!”

殿堂肃然,有人点头,有人拭泪。

就在这时,小满从后排缓步走出。

她不过二十出头,却已掌火脉教育总务,说话如刀削斧劈:“若叫这名,以后遇到难症,人们第一反应还是抬头找神,而不是低头查书。”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我们今日之所以能三日锁源、七日清疫,靠的不是某个‘救世主’从天而降,而是每一个记录员的数据归档、每一位巡医的实地采样、每一户人家对通风换气的坚持。”

“我们要的,是一个不再需要英雄的时代。”

全场寂静。

良久,渠童提笔,在案卷上写下四个字:萤光计划。

“取‘微光自照’之意。”他说,“不借天火,不待神启,人人执灯,足可破暗。”

掌声如春雷滚过山野。

而我,藏身于井学堂外的老槐树影下,听着这一切,嘴角轻轻扬起。

当晚,我独行至山涧。

溪水清凉,月色洒在石滩上,像铺了一层薄霜。

我把用过的药具一一洗净,银针、刮刀、滤网……最后停在那一支共感针前。

它通体乌黑,由南疆陨铁炼成,曾是我感知百毒、联通病患心绪的媒介。

多少次,我靠它听见濒死者最后一声喘息,也多少次,因共感太深而呕血昏厥。

如今,它已完成使命。

我蹲在岩缝边,将针轻轻插入石隙,覆上苔藓与碎土,如同安葬一段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

没有碑,也没有话。

风过林梢,仿佛一声叹息。

秋初,我一路南行,至南岭深处。

此处无人识我,亦无史载名。

我在溪畔搭了一间茅屋,门前不挂牌,屋内不藏书。

每日采些贯众、黄精、白薇,换来粗粮米盐;闲时教村中孩童辨识草木毒性,说一句“野芋茎汁沾肤则肿,煮三沸可食”,便算传道。

我不提《井约》,不说过往,连药方都只口授不留字。

我以为,这样就够了。

直到那一夜,风雨大作。

惊雷炸裂天幕,雨水如瀑倾泻。

我正收拾柴火关门,忽闻门外传来微弱敲击声。

开门一看,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浑身湿透,怀里抱着一名昏沉妇人,脸颊烫得吓人。

“求求您……救救我娘……村里人都说您会看病……”

我未多言,扶人进屋,切脉、察舌、观目。

是寒湿入营,兼有伏热,若不及时疏导,明日便会神昏谵语。

开方煎药,守至三更,高热渐退。

小女孩在一旁默默看着,忽然抬头问我:“您不像别人……您不怕我们传染您。”

屋外雨声如诉。

我望着檐下雨线,一滴一滴坠入泥中,溅起小小涟漪。

良久,轻声道:“因为我也曾被人这样救过。”

她说不出话,只是用力点头,眼眶泛红。

雨停时,东方微白,山雾缓缓流动,仿佛大地正在呼吸。

而在千里之外的井学堂,新一期《共活纪事》悄然更新,首页写道:

本辑无特别纪事。万物正常生长。

我坐在茅屋前晒药,金银花摊在竹匾里,被晨光一点点烘干。

空气湿润,井台边青苔泛亮。

我舀了一勺井水漱口,却忽觉涩意刺喉。

吐出,再舀一次,澄澈如常,映得出我眉目。

可当我将其倒入陶碗,静置片刻,水面竟缓缓析出细如尘絮的白色沉淀,浮游不定,像某种无声的警示。

我眉头微蹙,取来一撮草木灰撒入碗中。

刹那间,白絮颤动,如遇天敌,徐徐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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