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蝉鸣撕开黏稠的暑气,三千铁骑踏起的烟尘自天际线漫涌而来,周令齐扶着雉堞的手掌沁出汗渍。
城下骑兵玄甲折射着刺目天光,月牙弯刀整齐划一地悬在鞍侧,仿佛烈日下流动的银河。
“开城门!”
李中尖利的嗓音穿透热浪。
三千铁骑齐整驻马,周令齐眯眼打量马背上的人:鱼鳞甲裹着单薄身板,镶金护心镜压住绛红袍角,倒把那张阴柔面孔衬出几分肃杀。
“大都督。”
李中翻身下马时甲胄铮鸣,他摘下凤翅盔仰头张望,左颊汗水浸润得发亮:“您这城门楼子上的冰鉴,可还有酸梅汤的余裕?”
周令齐目光扫过骑兵阵列。
这些战马鬃毛皆染作赤色,鞍鞯暗纹竟是四爪蟒纹——书生心头突地一跳,面上仍端着戏谑:“李将军莫不是把景州武库搬空了?这般阵仗,倒像是要踏平我这小小羽丘城。”
话音未落,李中已蹿上城楼。
铁手套攥住他手腕的刹那,周令齐嗅到对方襟口飘来的龙脑香,这阉人竟连熏衣都换了王公规制。
“您看那月牙刀。”
李中压低声音,下颌朝骑兵队列轻点,“北奚匠人淬火时掺了西域金砂,刀刃泛青时可削铁甲。主上特意嘱咐,这三千人要藏在您麾下操练。”
蝉声骤歇。
河风卷着暑气扑来,周令齐定睛望去,骑兵们正卸下马鞍旁的铁筒,筒身龙纹在日光下流金溢彩——那是只有禁军才能用的火龙出水铳。
多年前乙弗巍登基时,他曾在金乌大街见过这般制式。
“主上要建瑶光卫?”他话音轻得像片柳絮。
李中眼底迸出异彩,宦官特有的尖细笑声荡气回肠:“所以这三千人,得用羽林军的法子练!”他褪去铁护手,露出腕间狰狞刀疤,“当年在人市给人当狗的日子,老子受够了。”
热风卷着沙砾扑在脸上,周令齐望着李中甲胄下若隐若现的绛红内衬,此刻却裹在将军甲胄里,像蛹中挣扎的蝶。
【乙】
千里之外的宁州城,暴雨砸在藤甲上迸起青烟。
阇襄夫人斜倚城楼,看信鸽扑棱棱落上肩头。哥舒衔月的密信浸了雨水,墨迹在蜀锦上洇成苍鹰。
“要起风了。”
她将信纸按在苗刀吞口处,赤红火漆遇水化开,宛如血泪。
城下五万藤甲兵正在冒雨操练,竹盾相击声震得吊脚楼檐铃乱颤。
侍女捧来冰镇杨梅,却见她已挽起乌云髻,银饰在雨中叮咚作响。
“传令三关七隘”,阇襄夫人指尖划过舆图,在剑门关重重一叩,“让儿郎们把去年淬的毒箭都搬出来晒晒——这雨,下不过酉时。”
亲兵统领望着天边黑云欲言又止,却见她轻笑:“中原人说蜀道难,我倒要看看是他们北上的马蹄快,还是我的毒箭认主准。”
苗刀出鞘三寸,寒光映亮眼角细纹,她抚过刀柄缠的褪色红绸,那是哥舒衔月去年赠的北奚婚俗之物,“我要的是史书上添一行:宁州阇襄,乱世执秤人。”
暴雨倏停,云缝漏下的金光恰照在城头“剑南道大都督”旌旗。
阇襄夫人解下银项圈扔给侍从:“融了铸成箭镞,要刻夔纹——蜀人的剑,当饮中原血。”
【丙】
羽丘城头,李中正扯开领口散热,忽然瞥见周令齐腰间玉佩:“你这玉片子哪儿来的?”
“拙荆相赠,护身”,周令齐按住玉佩,露出少见的温馨笑意。
李中嗤笑:“你们读书人就爱这些虚的。”他解下自己的犀角带銙,露出内侧刻的蝇头小楷——竟是《商君书》摘录,“知道主上为何选你我搭这戏台?”
“因我们都是镜中人。”
周令齐望向开始西沉的日头,“你映着宦官的青云志,我照着寒门的登天梯。”他伸手拂去李中甲胄上的蝉蜕残骸,“只是这金蝉脱壳的把戏,要当心别成了作茧自缚。”
暮色渐浓时,三千骑兵齐声呼喝着。
周令齐看见他们正在演练锥形阵,月牙刀映着晚霞如血浪翻涌。
李中往嘴里扔了颗盐渍梅子,酸得眯起眼:“你猜主上给这支新军赐的什么名号?”
“总不会是虎贲营。”
“是惊蛰。”李中吐出梅核,看它坠下城楼,“主上说,要听得天下冬眠的蛇虫都翻个身。”
【丁】
宁州城头的火把次第亮起时,阇襄夫人正在擦拭苗刀。
铜镜里映出她鬓边银饰,随着动作摇晃如星河。亲兵来报各关隘已整备完毕,却见她割下一缕青丝,系在刀穗上。
“把这送到景州。”她将苗刀入鞘,“告诉王妃,蜀地的雨要下到中原去了。”
阇襄夫人赤脚踏过水榭,银铃在脚踝叮咚作响。
“夫人!葭萌关急报!”
阇襄夫人展开军报轻笑:“南燕的粮队卡在明月峡了?”她指尖抚过舆图上蜿蜒栈道,“放他们过三亭,到仙人崖再动手——记得留几个活口,给沅川城那位带句话。”
她蘸着杨梅汁在案上画出血色弧线:“就说蜀中的杨梅熟了,请陛下尝尝这裹着蜜糖的穿肠毒。”
江风骤起,吹散她鬓间银铃。
对岸山脊上,数万藤甲军正沿千年栈道蜿蜒北上,青铜面具在暮色中泛着幽光,恍若神兵天降。
【戊】
夜色吞没羽丘城时,李中带来的三千骑兵次第举起火把。
流动的火光在旷野上蜿蜒如星河,周令齐望着璀璨光点,少年时读《过秦论》而引入脑海的字句在胸中翻涌,竟比当年更灼热。
“当年主上据景州而敌北燕”,李中开口,“那时你说‘乱世文人不如犬’。”
周令齐抚过城墙上的箭孔:“如今犬要化龙了。”
“是群龙无首!”李中放声大笑,“等咱们把这潭死水搅出惊雷,自有真龙破云!”
更鼓传来时,两人望着南天星宿各怀心事。
周令齐数着参宿三星,想着此刻那新官上任的崔序,或许也在辕门观星。
这天下棋局上,黑白二子竟都是旧相识,也不知是该哭该笑。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宁州群山间,阇襄夫人的苗刀挑着南燕军旗,看它在夜风中猎猎如招魂幡。
夔门关的晨钟撞破雾霭时,中原大地终于迎来真正的惊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