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现时,景州校场的沙土地还泛着昨夜的血气。
校场上的青铜日晷将影子缩成墨点,三千景州军正在烈日下操练,铁甲在蒸腾的热气里泛着鱼鳞般的波光。
乙弗循的手指在哥舒衔月掌心轻轻摩挲,北奚公主的银甲折射着朝霞,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镀了层金边。
蝉鸣声里,李中佝偻着背快步走来,腰间新配的瑶光卫铜符与旧牙牌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当。
“主上要的人,都是能徒手擒狼的主儿”,李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怀中掏出名册,“北奚带来的三百重骑打头,剩下的全是跟咱们收复过卫晋的老兵。”
城楼下传来整齐的鎏金甲胄碰撞声,三千骑兵列阵而过。战马喘着粗气,铁蹄踏碎满地琉璃瓦,扬起带着焦糊味的尘土。
乙弗循眯起眼睛,望着队伍最前方那面金乌旗——原以为战火止息便可高悬城楼的战旗,此刻正在热风中猎猎作响。
“日行千里者,负五石强弓;夜奔八百者,配月牙弯刀。”她指尖轻叩城墙箭垛,青砖被晒得发烫,“你到沅川后,告诉周先生,我要他们在秋分前能踏着露水突袭百里。”
李中诺诺应声,袖中牙牌叮当相撞;他想起昨日校场受命遴选骑兵时,乙弗循那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谁能知道,这卫王心中的盘算,早已比所谓骑兵复仇的莽撞更深刻。
蝉鸣忽然尖锐起来。
乙弗循转身时,望见哥舒衔月策马穿过校场。
北奚公主今日戴着鎏金狼首盔,辫发间缀着的银铃在烈日下寂然无声——自从萧凝殒命,她便再不许饰物发出声响。
“景州军旧部已在城外扎营”,哥舒衔月勒住缰绳,汗珠顺着战马脖颈滚落,在沙地上砸出深色印记。
她解下腰间水囊抛给爱人,鹿皮囊身还带着体温:“穆翊挑了八千轻骑,都是当年跟着你收复苏水关的老兵。”
乙弗循仰头饮水时,清凉水流滑过干裂的嘴唇,她尝到了熟悉的雪莲香——这是北奚王庭才有的秘药。
“穆大哥一会儿便到”,她将水囊系回爱人腰间,指尖拂过狼首纹饰,哥舒衔月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昨夜你咳血了。”
她声音很轻,像草原初春化冻的溪流,“军医说再这样熬下去……”
“月儿”,乙弗循反手握住她,拇指摩挲着对方掌心的茧——那是常年握弓留下的印记,“我没事。”
校场骤然骚动起来,甲胄加身的将军策马而至,直至二人跟前时滚鞍下拜。
“主上,大军名册、旌旗、兵器、战车已经点校完毕,只等卫王一声令下。”
哥舒衔月负手而立,问道:“大将军,我交代的事呢?”
穆翊抬眼扫过疑惑的乙弗循,对上王妃浅笑的目光,说道:“依照王妃的吩咐,大丧仪仗已经出发,迎回萧——迎回侧妃及梁九思将军之后,入卫王府祠庙。”
乙弗循如梦初醒,神情混杂地望着王妃,“月儿,你……”
“我知你一直记挂此事,便替你办了,你答应过萧凝要带她回家,梁大哥也说了,想看稻穗垂头的样子,总不能让他们孤零零地呆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吧!”
哥舒衔月看着爱人眼底跳动的火光与水雾,那是比烈日更灼人的决绝。
乙弗循脸上的神色悲欣交集,却又被穆翊生生打断,“此外,送往兰陵萧氏的讣告,于今晨也已送出,照脚力算,明日便可抵达兰陵,送至萧氏族老手中。”
“如此一来”,卫王叹息了一声,“皇帝便什么也瞒不住了。”
哥舒衔月冷笑道:“事到如今,还要为他扯着遮羞布么?南燕君臣如此行径,总要自食恶果。”
“末将愿为先锋”,穆翊的剑鞘重重磕在青砖上,“为主上毕其功于一役。”
乙弗循扶起了穆翊,摇了摇头,“战火重燃,无论公心还是私情,我都少不得被百姓指摘,大将军攻城为上,毋伤及无辜。”
“我明白。”
穆翊的身影消失在校场飞扬的烟尘里,比肩而立的二人不发一言地牵手回府。
当暮色染红卫王府的飞檐时,乙弗循终于卸下护心镜。青铜镜面映着窗外渐起的流萤,那些闪烁的光点让她想起萧凝最爱摆弄的星图。
哥舒衔月捧着药碗进来时,正看见爱人用指尖在镜面上描摹不存在的星辰。
“喝了。”
北奚公主将汤药放在案上,琉璃碗底压着片薄荷叶,“给周令齐的军令也已派人送出,应会早于李中抵达,你怎么不让李中一并带去?”
“李中是李中,周令齐是周令齐。”
乙弗循端起药碗的手顿了顿,褐色的药汁泛起涟漪:“当年在……”
话未说完便被温软的唇堵住,薄荷的清凉混着汤药的苦涩在齿间漫开,哥舒衔月扯散了自己的辫发,金环滚落在地毯上发出闷响。
“你若是再说‘当年’……”公主的衣袍不知何时褪去半边,露出肩头未愈的伤痕,“我就把你绑回北奚,让萨满给你驱驱这恋旧的魂灵。”
月光如银纱披在她肩头,北奚公主描画着乙弗循的眉眼,银铃随着动作轻轻摇晃:“抱我。”
乙弗循望着爱人眼底跳动的烛火,伸手扯开了哥舒衔月的衣带。
细密的金线刺绣擦过掌心旧伤,带起战栗般的疼,当她们倒在冰丝席上时,窗外乍然滚过惊雷,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芭蕉叶上。
“月儿……”乙弗循的吻落在哥舒衔月锁骨处的月牙痕,“等天下……”
哥舒衔月翻身将统帅压在身下,散开的长发垂落成帘,”草原的儿女,从来不等。”
她一手覆上卫王清晰分明的腰腹,在雷声里含住爱人的耳垂,“我们抢”。
暴雨拍打芭蕉叶的声响盖过喘息。
乙弗循翻身将爱人压在冰丝席上,却发现对方早已泪流满面。
哥舒衔月的素白长衣散落满地,像片片破碎的月光:“你知道我多害怕……”她哽咽着将脸埋进卫王颈窝,“怕你变成沅川城里那些吃人的鬼。”
“月儿”,乙弗循轻吻着王妃的肩,低语着,“我们要的,是羽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