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沅川的追封诏书已经通传天下。”
周令齐的声音混着纸页翻动的轻响,这位谋士今日换了春衫,青竹纹广袖被风吹得鼓起,倒显出几分乱世文人难得的飘逸。
哥舒衔月没接那卷金丝帛书,指尖拨弄着箭囊里的白翎箭:“剑南道百姓流离时不见朝廷开仓,人死了倒急着赏他个忠字——”她老练地背着手,却在掌中玩弄着指链,“大都督可见过草原上的秃鹫?专等猎物咽气才肯俯冲。”
周令齐将诏书轻轻搁在垛口,目光扫过城头新发的忍冬藤:“史笔如刀,总要好过活着时被千刀万剐。”
他抬手指向流民中蹒跚的老者,“您看那拄拐的,背的可是竹简。”
哥舒衔月眯起眼,见老者背上藤筐里确有几卷残破书册,在早春稀薄的日光下泛着青黄:“读书人逃难也不忘圣贤书。”
“因为书里写着他们想要的世道”,周令齐的玉扳指叩在青砖上,“就像这追封诏书,写着朝廷想要的体面。”
风突然卷起哥舒衔月的狐裘,露出腰间那柄镶着孔雀石的短刀——那是乙弗循大婚时送她的聘礼。她按住翻飞的衣摆,声音轻得像柳絮:“你说阿循此刻……”
话未说完便被马蹄声踏碎。
传令兵举着夔门关的令旗掠过城门,惊起几只啄食草籽的灰雀。
周令齐望着烟尘叹息:“剑南王薨逝,剑南道百废待兴,主上此刻定是焦头烂额。”他摩挲着诏书边缘的金线,“臣听闻,当年平凉郡王战死时,她独自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
哥舒衔月猛地回头,白翎羽扫过她腕间银铃,叮当声里混着不易察觉的哽咽:“陪我去平凉郡王府,祠堂。”
周令齐捧着诏书的手指微微一颤,羊皮卷轴险些滑落。他望着哥舒衔月映在青砖上的侧影,惊觉那总是如弯刀般凌厉的轮廓竟透出几分柔色——这是自哥舒衔月嫁入景州以来,第一次从这位北奚公主口中听到“平凉郡王”四字。
“王妃要去祠堂?”话出口才惊觉失礼,“臣是说……祠堂离此不过百步,可要备些祭品?”
哥舒衔月将狼首弯刀系在蹀躞带上,孔雀石额饰撞碎铜镜里的晨光:“大都督觉得该备什么?北奚的奶酒、中原的纸钱、还是……“她指尖掠过腰间的丝绦,“战场带回的断箭?”
“臣多嘴。”周令齐微微躬身,“只是祠堂年久失修,不如让李中……”
”周先生。“哥舒衔月抬手止住儒生的言语,“你见过春汛时的白狼河么?看似平静的冰面下,早涌着化不开的血。”
文士怔然望着公主踩碎薄冰走向祠堂,突然读懂了这个举动背后的惊雷——当草原的苍鹰主动飞入汉家宗祠,千秋史册里“天下大同”的理想终究不再模糊而晦涩。
平凉王府的残垣断壁间,几株野樱正从焦土里挣出新芽。
哥舒衔月踩着半截绣鸾纹地砖,恍惚看见三十年前那个雪夜——北奚送嫁的车队碾过羽丘金乌大街,而叱云氏独自一人披着陌生的嫁衣,在满城灯火里走进这座府邸。
“王妃当心。”周令齐撩开横斜的桃枝,露出后方修缮一新的祠堂。
青瓦上残雪未消,檐角铜铃却在风里响得自在,仿佛与景州城的悲苦毫不相干。
哥舒衔月驻足望着门楣上“忠烈千秋”的匾额,忽然想起北奚王庭祭祀狼神的高台,她曾在那里看着父王将血酒洒向苍穹,而此刻掌心却沁出冷汗——这是她第一次以女媳的身份直面乙弗循的父王母妃。
“让我自己进去。”
她解下佩刀递给周令齐,狐裘扫过门槛时带落几粒冰碴。
檀香混着融雪的潮气扑面而来。
“王妃”,守祠老兵颤巍巍捧来铜盆,“净手吧。”
哥舒衔月指尖浸入温水,忽觉这寻常礼仪比驯服烈马更难。
檀香熏得梁间燕雀低飞。
哥舒衔月跪在褪色的蒲团上,望着供桌上并列的灵牌,发现平凉郡王乙弗程的牌位竟比叱云氏的高出半寸——在这尊卑贵贱分明的人世,连魂灵都要分个高低。
她只觉得叱云氏王妃的牌位格外亲切——那位北奚媵嫁女的姓氏像把钥匙,咔嗒一声打开了她血脉深处的共鸣。
她掀袍跪在蒲团上,绣金长裙铺开如盛放的格桑花:“父王,母妃。”
生涩的汉话在空寂的祠堂里格外清晰,“草原的女儿来迟了。”
三支线香在她手中燃起青烟,模糊了灵牌上朱砂描金的谥号。
“阿循夺回了剑南道。”
她将线香插入炉中,火星溅在手背也浑然不觉,“但这次没人给她熬参汤了。”
铜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不知是多少个日夜的思念堆就。
“母妃当年远嫁中原,可曾害怕?”
穿堂风掀起她束发的红绸,腰链银铃撞出细碎清响。
哥舒衔月起身取下梁间悬着的铁弓,指腹抚过弓臂刻痕——那是乙弗程教幼女射箭时留下的刻度。
“十二岁时,她就能开这张弓”,哥舒衔月对着虚空拉满弓弦,箭囊却空空如也,“如今握着数十万大军,倒比当年更惶恐。”
供桌突然发出轻微响动。
哥舒衔月低头看见半块虎符从幔帐后露出边角——那是乙弗循父王留下的遗物,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迹。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去碰,却被牌位后闪出的寒光惊得缩回手。
一柄断剑静静躺在灵牌后方,剑身缠着褪色的红绸。哥舒衔月认出这是乙弗循从不离身的佩剑,只是不知何时断成了两截。
“她连这个都供在这里了……”哥舒衔月喃喃自语,指尖抚过剑柄上缠绕的银丝——那是北奚工匠特有的编缀手法。
供桌下的竹编簸箕里堆着未烧尽的纸钱,哥舒衔月捡起半张,发现上面竟画着北奚的狼图腾。她一时笑出声,笑着笑着便有水珠打在狼图腾的金瞳上——乙弗循那个傻子,定是怕父母不识草原的往生笺。
“我会护着她。”哥舒衔月抓起桌上的圣杯攥在掌心,金属边缘硌得生疼,“就像父王护着北境子民的家园。”她扬手掷出圣杯,两片木卦在地上转出令人心悸的弧线。
阴杯。
再掷,仍是阴杯。
第三次,木卦卡在砖缝里直立不倒。
“您明知不可为。”候在门外的文士忍不住开口。
“草原的女儿从不为‘不可为’驻足。”哥舒衔月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一次,不问苍生问本心。”
圣杯在空中划出银弧,落地时却是个明明白白的允诺。
公主的笑意掷地有声:“连母妃都嫌我优柔。”
她伸手拂去乙弗程灵牌上的浮尘,“阿循总说父王教她‘止戈为武’,却不知真正的武德……”
窗外突然传来战马嘶鸣。
哥舒衔月闪电般转身,银狐裘在供烛前旋出光晕。周令齐看见她指尖已按在刀柄,却在看清来人时骤然松弛——是李中捧着塘报立在阶下,甲胄上还凝着北境的冰碴。
“王,王妃!春申急报!赫连羽亲率铁浮屠南下!”
哥舒衔月抓过塘报,火漆印着穆翊的将印。
“点狼烟戒备!传令呼延崇率北奚六部铁骑驻扎北燕边境以备速战,传信剑南道,告知卫王速回景州!”
“报——卫王已至夔门关!”
传令兵的声音惊破东风。
哥舒衔月握紧弯刀冲出祠堂,边走边说着:“传令穆翊不可懈怠,春申五州十二县,保持备战!”她翻身上马的动作扯断一串璎珞,玛瑙珠子滚过青砖缝隙,“大都督,修书沅川,奏报赫连羽动向,北境和中原已然箭在弦上,容不得南燕还在软玉温香!”
“诺!”
周令齐望着那个渐远的背影,猛然想起很多年前北奚巫祝的预言:草原的明月终将照亮中原的河山。
当狼烟在北境腾起时,平凉郡王府祠堂的香雾仍在明灭缭绕,那雾里有上一代人的晦暗思虑,也有未开之局的不可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