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冬,凌晨三点,顾十七的宿舍门被砸响。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手指下意识摸向枕头下的笔记本——那里记录着最新的杂交稻数据和未来五年的农村改革推演。
\"顾十七!开门!\"
门外的声音冰冷而陌生,不是公社干部,也不是大队民兵。顾十七迅速将笔记本塞进墙缝,披上棉袄拉开了门。
三个穿蓝色制服的陌生人站在门口,呼出的白气在寒夜里凝结成霜。为首的男人亮出证件:\"省革委会调查组,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顾十七的胃部猛地收紧——这不是普通的调查,革委会已经解散多年,能启用这个名头的,只有最上层的保守派。
\"能让我穿件厚衣服吗?\"他拖延着时间,故意碰倒了桌上的暖水瓶。
\"少耍花样!\"一个年轻人粗暴地拽住他的胳膊,\"走!\"
被推上吉普车前,顾十七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宿舍。黑暗中,他隐约看到粮仓后面有人影闪动——是郑敏吗?他希望是。
审讯室的灯泡瓦数很高,刺得人眼睛生疼。
\"姓名。\"
\"顾十七。\"
\"职务。\"
\"红旗公社农业技术员。\"
\"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顾十七摇头。他认出了主审官——省纪委的严副主任,外号\"活阎王\",专门负责整肃\"思想犯\"。
严副主任推过来一份文件:\"看看,认识这个吗?\"
文件上是顾十七三年前被销毁的笔记本复印件,其中一页清晰地写着:\"农村改革最终目标是建立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承包期应不少于15年。\"
顾十七的指尖发冷。这本该是烧掉的,怎么会...
\"这不是我的笔迹。\"他抬起头,\"有人伪造。\"
严副主任冷笑,又推来一张照片:顾十七和郑敏在试验田边交谈,照片一角能看清他手里的笔记本内容。
\"现在呢?\"
顾十七沉默。他知道,对方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证据\"。
\"签字吧。\"严副主任推来一份早已写好的检讨书,\"承认你的资产阶级路线错误,争取宽大处理。\"
纸上罗列着十几条罪名,最严重的一条是:\"妄图瓦解社会主义集体经济\"。
顾十七把笔放下:\"我需要时间思考。\"
\"给你三小时。\"严副主任起身,\"天亮前不签字,就送你到该去的地方。\"
审讯室只剩下顾十七一人时,他开始仔细观察这个不足十平米的空间。
水泥墙上刻满各种痕迹——之前被关押者留下的绝望印记。突然,他在墙角发现了一串几乎不可见的小字:\"7-3-28\"。
顾十七的心跳加速。这是他和郑敏约定的密码:\"7组3栏第28页\",对应的是他们秘密编纂的《杂交稻培育手册》中的某一页。
他迅速回忆那页内容——是一段关于水稻抗倒伏性的论述,中间夹杂着一句看似无关的话:\"逆境中保持直立,等待雨季到来。\"
这是郑敏在告诉他:撑住,救援在路上。
同一时刻,郑敏正站在省委大院外,冻得通红的双手紧握着一份文件。
门卫第三次拒绝了她:\"郑厅长出差了,谁也不见!\"
\"那我找马专员!\"郑敏突然提高声音,\"就说我有重要举报材料!\"
这个反常的要求终于起了作用。半小时后,她被带到了马专员办公室。
\"稀客啊。\"马专员笑得意味深长,\"郑厅长的女儿来找我举报谁?\"
郑敏直接摊开文件——是顾十七的杂交稻实验数据,但关键部分都被墨水涂黑了。
\"顾十七的技术有问题。\"她声音颤抖,\"我怀疑他...窃取国家机密。\"
马专员猛地坐直了身体。这个指控比他们罗织的任何罪名都更严重,也更可信——一个普通技术员怎么可能提出那么多超前理论?
\"详细说说。\"马专员急切地翻开笔记本。
郑敏等的就是这一刻。她知道,当马专员忙着调查这个\"新罪名\"时,会暂时搁置对顾十七的政治审查,为她争取宝贵时间。
顾十七在审讯室里度过了漫长的三天。
严副主任每天来两次,把同样的检讨书推到他面前,又原样收走。饥饿和睡眠剥夺开始侵蚀他的意志,有几次,他的手已经摸到了钢笔,又强迫自己松开。
\"顽固不化!\"第三天傍晚,严副主任终于失去了耐心,\"明天送你去五七干校,好好改造!\"
五七干校——那是个能把健康人折磨成废人的地方。顾十七知道,一旦进去,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夜深人静时,他撬开审讯室松动的窗栓。窗外是三米高的围墙,墙头插着玻璃碴。顾十七脱下棉衣裹住手掌,开始攀爬。
冰碴割破了手掌,鲜血在墙上留下暗红的轨迹。顾十七跌落在围墙外的煤堆上,随即一瘸一拐地冲向最近的农田。
他必须在天亮前赶到青山大队。按照规则,那里的农民会保护他。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重。顾十七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身后远处传来吉普车的引擎声。他扑进一条灌溉渠,浑浊的冰水瞬间浸透棉衣。
\"顾技术员?\"
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从渠边传来。顾十七抬头,看到老会计王富贵蹲在岸边,手里还拿着粪叉。
\"李支书猜你会回来,\"老农递来一件干衣服,\"全村人都准备好了。\"
青山大队最大的地窖里,二十多个社员沉默地围坐一圈。地窖一角堆着步枪和猎枪——那是民兵连的装备。
\"顾技术员,\"李有田声音沙哑,\"你说咋办就咋办。\"
顾十七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老王、老李、民兵连长赵大勇...三年前他们还在饿肚子,现在家家有余粮。
\"不能硬来。\"顾十七摇头,\"我需要一个人去省城找郑敏...\"
地窖盖子突然被掀开,一道手电光照下来。所有人瞬间绷紧了身体,几个年轻人已经摸向了武器。
\"找到你了。\"
是郑敏。她头发散乱,呢子大衣上全是泥水,手里却紧紧攥着一封电报。
\"邓老回京复职了。\"她将电报塞给顾十七,\"他今早批示:立即释放所有因农村改革问题被审查的技术干部。\"
地窖里爆发出压抑的欢呼。顾十七却盯着电报末尾的日期——是两天前发出的。
\"这电报...\"
\"被扣了。\"郑敏冷笑,\"我偷看了马专员的文件袋。\"
三天后,当省里的吉普车开进青山大队要人时,看到的是一副奇异景象:
顾十七和全体社员站在晒谷场上,身后是堆积如山的稻谷。省报记者正忙着拍照,镜头对准了墙上的大红标语:\"坚决拥护党中央农村改革政策!\"
严副主任刚想上前,郑厅长突然从记者队伍中走出来:\"老严啊,正好,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的张主任。\"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微笑着递过一份文件:\"我们接到群众反映,说这里有位顾十七同志在农业创新上很有建树?\"
顾十七看着严副主任瞬间苍白的脸色,知道这场危机暂时过去了。但他清楚,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因为郑敏悄悄塞给他的纸条上写着:
\"林副省长调走了,但笔记本的事还没完。\"
远处,新一轮的冬雪正从天边缓缓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