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隔了一段距离,先去探查的人就回来禀告了。
“回陛下,是宋然宋大人的女儿,正带着三个孩子在喂鹿。”
这个回答和没回一样,皇帝日理万机,哪里知道宋然有几个女儿,又分别是谁。
不等皇帝发问,薛忠就主动上前为皇帝介绍了一番。
皇帝恍然大悟,原来是去岁被宁安打了的人。
“宋然只有这一个女儿?”
薛忠连忙道:“宋相公膝下有三子一女,这是他最小的女儿,许是从小受宠,今天才排场大了些。”
皇帝身后的几个文官蹙眉,果然是阉人!还要在背后诋毁女眷!
幸好皇帝没听进去!
皇帝道:“这排场不大,都是为了孩子安全,我看人还少了些。”
如果是壮年男子带着几十名护卫来猎场打猎,那排场确实大了。
因为这里的猎场不像北边的北河猎场,没有大型猛兽,最多的是兔子狐狸一类的动物,几个友人结伴在猎场射射箭就够了。
但是一个妇人带着三个孩子来猎场游玩,最大的孩子才八岁,最小的只有四岁,哪怕只是在外围猎场玩乐,这人数都少了。
平均下来一个主子身边不过是六七个人,这还要排除服侍的丫鬟,若是真的遭遇到了什么野兽,这人数保护主子真的是少了!
薛忠暗恼自己不该说那句话,连忙附和陛下。
他们说话间,宋婉君已经带着孩子赶了过来。
她知道是皇帝在此处,自然要匆匆过来拜见。
皇帝开口让她起身,坐在马上,只能看见妇人的头顶,看不清宋婉君的长相。
当然,本朝皇帝不是个轻佻的人,不会想着看外臣家眷的模样,甚至是点评两句。
寻常年节时,外臣家眷进宫都是去皇后面前赴宴,如果没有意外,外臣家眷这辈子都不会见到皇帝。
宋婉君低头思索,她前来拜见,不仅仅是礼节,更是希望能让孩子露脸!
若是能得皇帝一两句评价,这对孩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可惜,今天爹爹不在这里,不过幸好,吏部尚书在。
吏部尚书秦瑞峰指着祝绍庭,“陛下,这是臣最近新收的小弟子,文正公的曾长孙,名唤祝文瑞,今年虽然才八岁,就已经读完了四书,天赋出众。”
天子近臣出声,皇帝就看向了宋婉君身边的孩子。
祝绍庭年幼,平日虽然沉稳,但是第一次看见皇帝,他掌心渗出了汗,心跳到了嗓子眼。
但大家族子弟幼年培养的就是万事都不浮于面,若不是熟悉的人,看不出他现在紧张到了极点。
他向前迈了一步,俯身行礼,动作标准,看不出一点瑟缩。
皇帝看着秦瑞峰,笑道。
“你这人眼光高,孤今日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天赋,要让你几年都不能等,要收一个幼童做弟子。”
如秦瑞峰等人,起码也要是在举人中选择弟子,绝不会选择一个孩子,他们哪里来的时间去养孩子。
况且等孩子长成再到进入朝堂能给他们出力,起码有三十年的时光……三十年,秦瑞峰都不一定活着了。
秦瑞峰坐在马上冲着皇帝拱手。
“这也是臣的私心,绍庭天赋出众,臣想做一回神童的师父,现在不下手,来日被旁人抢了去,臣要懊恼不及了。”
皇帝大笑,又出题考校了祝绍庭。
题目不难,但也超过了八岁孩子该掌握的内容,取的是尚书中的一段话。
祝绍庭不假思索,对答如流。
皇帝意外了,又连问了几个,祝绍庭都一一回答了。
皇帝道:“确实不同凡俗,是个聪颖的孩子。”
宋婉君一喜,成了!
平心而论,皇帝的问题不算难,毕竟这是近臣亲口说看重的弟子,又是个八岁孩子。
孩子初次面圣本来就紧张,皇帝真要问个难的,八岁孩子被考的哑口无言,秦瑞峰的面子也不好看。
皇帝没想让近臣下不来台,不过是卖个面子。
但是皇帝的一句点评,能让祝绍庭来日路途顺畅许多,陛下亲口赞了他的才学啊,这世间能面圣的人不多。
实际上,在场的人心中都清楚秦瑞峰说这件事,是把收祝绍庭为弟子的事情摆在明面上。
他们这些从祝相时期走来的人,亲身体会到了那时祝相的压迫感,相比后来只听说名声的后来者,他们更清楚祝相当年在朝堂中说一不二。
他们如今做了高官,亲手处置朝政,更加明白祝相的能耐,也更知道皇帝对祝相的提防。
现在收了祝相曾孙为徒,先在皇帝面前报备了,免得来日有小人在陛下告状。
至于这个小人会是谁?九成九就是面前的狗奴才薛忠了!
皇帝问完了,祝绍庭谢恩。
众人都以为皇帝要走了,皇帝忽然道,“谁给你取的名?”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乃是曾祖父祝文正公赐名。”
风拂过草场,皇帝久久无声。
皇帝对祝文瑞的情绪太复杂。
那个拥立他为帝,教导他为帝的人,他只在年节时见过先帝,登基后祝文瑞充当了他生命中的男性长辈角色,近乎半父的人。
他信赖、提防、畏惧的人,祝相才离去不到两年,有时候皇帝会觉得那个人还坐在定康府。
他给了祝文瑞文臣最高的谥号,文正。
但是他也打压了祝文瑞的党羽,让他的改革倒退,陷入停滞,毁了祝相倾尽半生做的事情。
祝文瑞忠心的不是他,是天下,这对于皇帝来说,无法容忍。
绍庭,绍,继也,有火种相传之意,尚书有言绍复先王之大业。
他离世前,是不甘的吗?是想要这个孩子继承他的衣钵吗?
这个孩子真的可以吗?
皇帝静静看着祝绍庭,从孩童稚嫩的面容上恍惚看见了那个在病榻上的老者。
他终于开了口。
“绍,继也,你来日要承继先人所愿,不坠家声。”
所有人都悚然一惊,宋婉君心脏近乎停跳。
皇帝口中的先人所愿,只能是祝文瑞之愿,不坠家声,也只能是如祝文瑞一般。
有皇帝这句话,来日祝绍庭官居三品以上,必然入阁!
就算那时陛下已死,面对新帝,先帝亲口所言的这句话,也给了旁人推举祝绍庭入阁的理由,能默默推一把力!
祝相看人果然准!
本朝文官权势再大,也不可能完全掌握军队,更不可能让朝臣都忠于他,和他造反,所以往往权相下场凄惨。
当年他在先帝榻前,一力推荐皇帝继位,如今看来,果真是最好的人选!
一来皇帝勤政,不负祖宗基业,努力做明君,二来皇帝给祝文瑞善终,祝家如今平稳落地,现在更是含糊地允诺了祝绍庭来日的相位!
饶是秦瑞峰都不由感到嫉妒,吏部尚书虽然说是天官,但和宰相总是差了一个等级,谁不想入阁拜相呢?
若是他当年有这般为自己谋算的长辈,该有多好。
京城最大的好处就是离皇帝近,离中枢近,祝家被打压远离京城,再多的情分随着时间都会淡去。
宋婉君带着子嗣在京城盘桓许久,如今终于是得偿所愿,在皇帝面前给子嗣挂了名,还得了意外之喜。
她用力掐着自己掌心的软肉,脑中飞速思考,余光看见皇帝即将离开。
这许是最后一次面圣了。
宋婉君咬牙,猝然跪地,大着胆子出声。
“陛下,臣妇为幼女求一个在家修道的恩典。”
她说了去岁方道子的所言,又说了一片爱女之心,不想让女儿修道,只是小孩子胡乱看了书,来日长大了就好了,又担心女儿真的是与道有缘。
自己强行压着她嫁人,怕是逼着她去死。
宋婉君知道女儿现在年纪小,但是为人父母总是为儿女思虑许多,她说得泪水涟涟,额头抵在了潮湿的草地上。
她求一个恩典,来日女儿满十八,若是还要修道,就允她在家修道。
说完,她重重叩首于地。
本朝女子修道,未婚女子需要父兄担保,宗族同意,又经过朝堂种种考核,未婚女子还要验明是否是处子。
这其中手续繁杂,才能成为官府登记的真道士。
宋婉君当然能绕过各种阻碍,为女儿拿到在家修道的凭证,但是她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
新柔居家修道还是要依靠兄长,若是来日她离世,他们兄妹关系若是起了嫌隙,女儿该怎么办?
宋婉君想要皇帝给个恩典,皇帝的特批可以打碎一切枷锁,若是再有人拿着道士的种种规矩指责新柔,甚至想要剥夺她的度牒,让她返回俗世嫁人,都是不敬圣上。
天下的规矩服务于皇帝,唯有皇权能光明正大做到许多事情。
宋婉君的请求不大,但是她非常紧张,因为皇帝凭什么答应呢?
又或者说,你有什么资格用这种小事麻烦皇帝呢?
所幸,皇帝答应了,他想到自己的皇长子,被触动了。
宋婉君彻底放松,几乎瘫软在地上。
成了,来日新柔能嫁人最好,不能也有了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