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的梆子声撞碎暮云时,沈清欢正坐在乐坊后巷的青石板上,替白璃补那方绣坏的并蒂莲。
白璃的绣针在她手里总像长了刺,刚才绣到莲心时又戳破了指尖,淡红的血珠渗在素绢上,倒比那金线更艳几分。
\"清欢!\"
司墨的声音裹着穿堂风扑过来。
沈清欢抬头,便见他逆着夕阳站在廊下,玄色官服被染成蜜色,手里举着卷洒金的评定册,连眉峰都扬着笑。
他走得急,腰间玉牌撞在廊柱上叮当作响,像极了她琵琶弦上跳动的宫商。
白璃先蹦起来,绣帕\"啪\"地掉在地上。
她比划着问是不是结果出来了,手指快得像穿花的蝶。
沈清欢按住她发颤的手,起身时才发现自己膝盖蹲得发麻——原来等这结果的时辰,比弹完《广陵散》还累人。
司墨走到近前,评定册上\"名伶\"二字在暮色里烫着金。
他伸手要拉她,又想起什么似的收回,只把册子往她怀里一塞:\"王评委亲自圈的朱,说你这曲《月疏断弦》弹得比当年教坊司的琵琶圣手还多出三分魂魄。\"
话音未落,前院突然爆起震天的欢呼。
沈清欢这才听见,原来乐坊正厅的门早被挤得水泄不通,张观众举着灯笼踮脚张望,几个小乐女举着她之前送的绢花蹦跳,连向来板着脸的杂役老张都举着酒葫芦喊\"沈娘子好样的\"。
\"是苏大人的人!\"白璃突然拽她袖子。
沈清欢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便见正厅角落,苏大人青灰色的官服像团阴云。
他攥着评定册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泛白,刚才还端着的长辈架子早碎成渣,嘴角抽搐得活像被掐了脖子的鹅。
\"清欢姑娘!\"
王评委的声音从人群里炸出来。
这位两鬓斑白的老乐正分开众人,手里还攥着方才评分用的朱砂笔,\"老夫在教坊司看了三十年琴瑟,今日才算见着真凤凰!\"他转头冲苏大人冷笑,\"苏大人不是说清欢姑娘出身低贱,弹不出大雅之音么?
这满场彩声,可比您的嘴皮子实在多了!\"
满场哄笑。
苏大人的脸涨成猪肝色,踉跄两步扶住廊柱,袖中滑出半张纸——沈清欢眼尖,看见那纸上有半枚血色印记,像极了太医院秘制的毒膏。
她想起司墨说的\"苏大人差人去太医院\",指尖微微发紧。
\"清欢。\"司墨突然低声道,温热的呼吸扫过她耳后,\"方才我在偏厅听见,苏大人的暗卫去了城西破庙。\"他顿了顿,\"那是血衣卫的老窝。\"
沈清欢的瞳孔微微收缩。
血衣卫,她前世在宫里当差时听过的,专替权贵做脏事的死士营。
可她面上只浮起温婉笑意,朝王评委福了福身:\"全赖大人抬爱。\"
王评委拍着她肩膀直叹气:\"你这孩子,明明有惊才绝艳的本事,偏要在乐坊里受这些腌臜气。
明日起你便搬去听雪阁,那是当年圣后赏给教坊司首座的院子,配得上你的琵琶。\"他压低声音,\"苏老匹夫这些年吃乐坊的空饷,我早想掀了他的盖子。
往后你若有难处,尽管来寻我。\"
沈清欢心头一热。
前世她被嫡姐设计沉塘时,可没这么多人替她撑腰。
她垂眸盯着评定册上的金漆,轻声道:\"大人的恩,清欢记在琵琶弦上。\"
这时张观众挤到近前,举着个油纸包往她手里塞:\"沈娘子,我家那口子熬了桂花糖粥,说您弹得人心里发暖,得甜一甜。\"另一个老妇人抹着泪:\"我那早夭的闺女最爱听琵琶,您方才弹到'大珠小珠落玉盘'时,我恍惚看见她在廊下笑......\"
白璃在旁用帕子擦泪,突然拽她衣角比划。
沈清欢看懂了——\"这些人,都是真心待你\"。
她望着满场亮如星子的灯笼,喉咙发紧。
原来被人真心喜爱的滋味,比蜜饯还甜上三分。
\"清欢。\"司墨不知何时解了外袍,披在她肩上。
夜风渐凉,他的体温透过素纱衣料渗进来,\"该回房了,你今日弹了三个时辰琵琶,手还在抖。\"
沈清欢这才发现,自己指尖真在发颤。
许是用了天音琵琶的缘故,她能清晰感知到周围人的情绪——张观众的喜悦像春日溪水,王评委的欣慰如老茶回甘,连苏大人的怨恨都凝成团黑紫色的雾,压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我送你。\"司墨不容分说攥住她手腕。
他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的,像前世他替她挡刀时,那把染血的剑鞘。
沈清欢没挣,由着他牵着往听雪阁走。
路过月洞门时,她瞥见影壁后闪过道灰影——是苏大人家的暗卫,怀里还抱着个雕花木盒。
\"司墨。\"她突然停步,\"明日让你手下的弟兄,去城西破庙转转。\"
司墨的脚步顿住,转头时眼里寒光一闪:\"你猜到了?\"
\"苏大人输不起。\"沈清欢抚上腰间的天音琵琶,弦丝在她掌心震颤,像在诉说某种即将降临的腥风,\"他今天丢的脸,总得用更狠的招找补回来。\"
是夜,沈清欢在听雪阁的雕花大床上翻来覆去。
窗外竹影摇曳,像无数只手在敲窗。
她摸黑点亮烛台,烛火映得琵琶上的螺钿纹泛着幽光。
指尖刚触到琴弦,便听见细微的\"铮\"一声——这是天音琵琶预警的信号。
她闭眼,任由乐声在脑海里流淌。
模糊的画面涌上来:血衣卫的短刀泛着冷光,白璃的绣绷滚落在地,司墨的玄色官服被血浸透......
\"啪!\"
烛火突然熄灭。
沈清欢猛地睁眼,冷汗浸透了中衣。
她摸出枕头下的匕首——这是司墨昨日送的,说\"乐坊的月光太凉,得有个带煞气的物件镇着\"。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鸣。
沈清欢望着案头那碗张观众送的桂花糖粥,甜香还未散尽。
她突然笑了,将匕首压在琵琶下。
\"苏大人,\"她对着窗外的夜色轻声道,\"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任人拿捏的庶女么?\"
隔壁院子里,司墨的剑突然嗡鸣出鞘。
他翻身下床,望着听雪阁方向的月光,手不自觉按上腰间的虎符。
而此刻的城西破庙,苏大人正将半块虎符拍在血衣卫统领面前。
烛火映得他眼角的皱纹像道刀疤:\"我要沈清欢的命,明日亥时前,她的琵琶弦上必须沾血。\"
血衣卫统领摸着虎符上的刻痕,嘴角勾起阴鸷的笑:\"苏大人放心,我们血衣卫办差,从没有活口。\"
庙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极了某把琵琶弦上未弹完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