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青竹帘洒在乐坊演武堂的青砖地上,沈清欢垂眸望着手中泛黄的手札,纸页边缘还沾着地下室霉味,那是昨夜她摸黑翻找了三个时辰的成果——白璃裹着灰布披风替她望风,听到巡夜的梆子声时,姑娘的指甲几乎掐进她手背。
\"周教习说我泛音低了半度。\"她将手札轻轻摊开在案上,墨迹因年代久远有些晕染,却恰好显露出\"李夫人忌辰用\"几个小字,\"可这是开元年间宫廷乐正李延的亲笔批注。
当年李夫人爱听松涛,偏她生辰那日山风比寻常弱三分,李供奉便改了泛音调子,说是'替松风补几分哀思'。\"
演武堂里静得能听见檐角铜铃轻响。
几个上了年纪的乐工凑过来,老花镜压得鼻尖发红:\"确实是李供奉的笔迹!
当年我在教坊司当差,见过他给《松风操》改谱......\"
周教习的赤金步摇剧烈晃动,她攥着帕子的手青筋凸起。
昨日苏大人还说要把林师姐捧成新的头牌,今日这小蹄子竟敢拿前朝旧谱压她?
她扫了眼立在廊下的司墨,玄色劲装裹着挺拔身形,腰间银鱼袋闪得人眼疼——禁军办案的由头来得蹊跷,莫不是这丫头勾搭上了?
\"一派胡言!\"周教习拍案,茶盏里的碧螺春溅湿了袖口,\"旧谱?
谁知道你从哪个烂书堆里扒拉出来的?
再说了,乐坊规矩是活的,如今要讨好的是苏大人,他爱听什么才是正经!\"
\"那不如比一场?\"
沈清欢的声音清凌凌响起。
她抬眼时,眼尾一点朱砂痣像被晨光点燃,\"周教习说我取巧,林师姐说我靠运气。
不如我们各弹一曲,让在场各位评评理——到底是我滥竽充数,还是有人......\"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师姐鬓间那支与周教习同款的赤金步摇,\"倚仗旁门左道?\"
\"你!\"林师姐猛地站起来,月白裙裾扫翻了妆奁,螺子黛滚了满地。
她本是苏大人外室的侄女,上月才被塞进乐坊,仗着周教习撑腰总爱压人一头。
此刻被当众挑衅,她耳尖涨得通红:\"比就比!
《十面埋伏》敢不敢?\"
\"有何不敢?\"沈清欢指尖轻轻划过琵琶弦,\"不过我有个要求——请司统领做个见证。\"她转向廊下的司墨,\"禁军统领之子,总比我们这些乐伎可信些?\"
司墨垂眸摸了摸腰间银鱼袋,嘴角扯出极淡的笑:\"某虽不懂琴,倒愿意当个哑巴听众。\"
演武堂里瞬间炸开议论。
几个常被林师姐欺负的小乐伎偷偷拍手,老乐工们搬来两张梨木案几,连扫院子的杂役都扒着门框往里瞧。
周教习咬着牙坐回主位,指甲在檀木扶手上掐出月牙印——若真让这丫头赢了,苏大人那边......
林师姐先弹。
她抱出自己的紫檀琵琶,弦上系着翡翠璎珞,一上手就是利落的轮指。
《十面埋伏》的金戈声炸响,可弹到\"埋伏\"段落时,本该沉郁如夜雾的泛音,却被她弹得像急雨打瓦。
\"太躁了。\"老乐工摇头,\"当年教坊司的张婆婆说过,'埋伏'要弹得像蛇在草里爬,你得让听的人起鸡皮疙瘩,才算是入了戏。\"
沈清欢垂眸听着,指尖在膝头轻轻打着拍子。
她记得昨夜在地下室,除了李供奉的手札,还翻到本《琵琶心诀》,里面写着:\"凡曲有骨有肉,骨是技法,肉是心意。\"林师姐的技法挑不出错,可她的心意——沈清欢抬眼望过去,正撞进林师姐怨毒的目光——全在\"压过沈清欢\"上,哪里有半分对曲子的敬畏?
轮到沈清欢时,演武堂突然静得落针可闻。
她解开琵琶套,\"天音琵琶\"的木质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弦线是用冰蚕茧抽的,触上去凉丝丝的。
这琵琶是她重生时就跟着的金手指,每次弹奏能预知听众情绪,只是......她攥了攥帕子,上月用了三次,这月的月信到现在还没来——罢了,今日若不镇住场子,往后更难立足。
她试了试弦,突然开口:\"我弹《塞上曲》。\"
林师姐冷笑:\"《塞上曲》?
那是闺阁小女儿的曲子,能比得过《十面埋伏》?\"
沈清欢没理她,指尖轻拨第一弦。
第一个音就镇住了全场。
那音不是清越,倒像大漠风卷着沙粒,擦过人的耳膜。
老乐工猛地直起腰——这是\"轮指\"的变种,叫\"风轮\",得用指腹侧面拨弦,他当年在教坊司跟了张婆婆三年才学会!
第二句转低,像胡笳在黄昏里吹,沈清欢的眼尾微微发红。
她预知到前排老乐工此刻想起了战死的儿子,于是手腕一沉,弦音里多了几分哽咽;又感觉到廊下司墨的情绪从疏离转为专注,便在\"望月\"段落加了个滑音,像月光在铠甲上流淌。
最后一个音收得极妙,余韵绕梁三息,连檐角的铜铃都跟着轻颤。
演武堂死寂了片刻,突然爆发出喝彩。
小乐伎们拍红了手,老乐工抹着眼泪直拍大腿:\"好!
这才是'曲中有画,画中有情'!\"连司墨都垂了垂眼,喉结动了动——他想起上月在城西战场,残阳里一个小卒抱着断剑唱的民谣,原来琵琶也能弹出这样的悲壮。
林师姐的琵琶\"当啷\"掉在地上。
她望着沈清欢被晨光镀亮的侧影,突然想起昨日周教习塞给她的密信:\"沈清欢是前朝乐伎之女,留着是个祸害。\"可如今......她攥紧裙角,指甲几乎戳进肉里。
周教习的脸白得像纸。
她望着案上沈清欢的手札,又望着满地喝彩的众人,突然拔高声音:\"不过是取巧!
苏大人要的是讨喜的曲子,谁管你什么前朝旧谱......\"
\"苏大人昨日遇刺了。\"
司墨的声音像块冰,\"刺客用的是带倒刺的柳叶刀,和上个月城南绣坊劫案的手法一样。\"他扫了眼周教习发颤的步摇,\"周教习不是常替苏大人送东西?
不如跟我回禁军大营,帮着回忆回忆?\"
周教习\"扑通\"坐下,帕子掉在地上都不敢捡。
沈清欢垂眸掩住笑意——她昨日在苏大人送给周教习的珠花里,发现了半片带血的柳叶刀鞘,连夜让白璃把鞘上的纹路拓下来,塞进了司墨的信鸽竹筒。
散场时,白璃攥着沈清欢的衣袖直发抖:\"阿姊,你今日太厉害了......可苏大人......\"
\"我知道。\"沈清欢摸了摸琵琶套的夹层,里面还藏着半块带血的刀鞘拓本,\"但有些事,早晚会来的。\"
此刻,城南苏府的雕花阁里,周教习跪在地砖上,额头沁着冷汗:\"大人,那小蹄子今日......\"
\"够了!\"苏大人摔了茶盏,青瓷碎片溅在周教习裙角,\"去查查她的旧底。
前朝乐伎之女?
我倒要看看,她背后是不是还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
窗外暮色渐沉,风卷着几片银杏叶打在窗纸上,像极了某种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