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露儿蜷缩在城南一间废弃的茶棚里。
雨水顺着茅草屋顶的破洞滴落,在她脚边积成小小的水洼。
她机械地数着水滴,仿佛这样就能不去想祠堂里那具渐渐冰冷的身体。
陈乐死了。
这个念头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心脏。
露儿低头看着手中的血书——那封她拼了命要拿回的卖身契,如今沾满了陈乐的血。
借着微弱的晨光,她发现纸上除了卖身条款,背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记录着赵寒山这些年的罪证:贪污赈灾银两、强占民田、逼死良家妇女…最后一条赫然写着“逼死陈家小姐陈玥”。
露儿的手指颤抖起来。
她终于明白陈乐眼中那抹刻骨的仇恨从何而来。
“铁面判官…”她喃喃重复着陈乐临终的话,却不知该去何处寻找这个神秘人物。
茶棚外传来脚步声,露儿立刻警觉地握紧匕首。
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是那个卖面具的老妇人!
“姑娘,”老妇人压低声音,“全城都在搜捕你。”
露儿戒备地盯着她:“你怎么找到我的?”
老妇人从怀中掏出一块绣着兰花的帕子——那是露儿在望月楼时用的:“你掉在胭脂铺的。老身虽然眼拙,却认得这针脚是醉月轩苏绣娘的手艺。”
露儿稍稍放松,老妇人递来一个包袱:“干净的衣裳,还有些干粮和伤药。你的腿…”
露儿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裤管又被血浸透了。
她默默接过包袱,突然抓住老妇人的手:“您知道铁面判官吗?”
老妇人脸色骤变,四下张望后凑近道:“姑娘莫要打听,那是要掉脑袋的。”
“我必须找到他。”露儿眼中燃起火焰。
老妇人长叹一声:“每月十五,子时,城隍庙偏殿会亮一盏白灯笼。”她顿了顿,“但传闻那判官三年未现身了。”
露儿算了下日子,今日正是十四。
她刚要道谢,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
老妇人脸色一变:“是衙役!姑娘快走!”
露儿抓起包袱从后窗翻出,听见老妇人在身后低声道:“活着才有希望…”
晨雾笼罩着京州城的小巷,露儿像只受伤的野猫般穿行其间。
她必须找个安全的地方捱到晚上。
突然,一阵熟悉的脂粉香飘来——她竟不知不觉走到了醉月轩后巷。
醉月轩是京州最好的绣坊,也是她十五岁前学艺的地方。
露儿犹豫片刻,轻轻叩响了后门的三长两短——这是绣娘们私下约定的暗号。
门开了一条缝,苏绣娘憔悴的脸出现在门后。
看到露儿,她倒吸一口冷气,却立刻将她拉进屋:“老天爷!你怎么弄成这样?”
绣房里温暖干燥,露儿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发抖。
苏绣娘不由分说地扒下她的血衣,当看到那些伤口时,眼泪扑簌簌往下掉:“那畜生…真下得去手…”
露儿茫然地看着她,苏绣娘咬牙道:“赵寒山今早派人来,说你勾结刺客行刺,悬赏五百两抓你。”她拧了热毛巾为露儿擦洗,“全城都在传,说你是望月楼的婊子,勾引男人刺杀朝廷命官…”
露儿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那封血书。
苏绣娘看完,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纸:“这…这都是真的?”
“陈乐用命换来的证据。”露儿声音平静得可怕。
苏绣娘突然跪下:“姑娘,我对不起你…当年你爹欠债,是我牵线让你去望月楼的…我不知赵大人他…”
露儿扶起她:“不怪您。”她望向窗外的日头,“我只求您一件事——帮我捱到天黑。”
苏绣娘抹去眼泪,从箱底取出一套素白孝服:“换上。今早刘大户家的老夫人去了,全城绣娘都要去帮忙赶制丧服。没人会注意多一个戴孝的绣娘。”
当露儿穿着孝服混在一群绣娘中穿过街市时,她看见自己的画像贴满了城墙。
画像上的她妖艳妩媚,与此刻素衣荆钗的模样判若两人。
“听说那妓女杀了周师爷…”
“啧啧,真是最毒妇人心…”
“赵大人悬赏加到八百两了!”
路人的议论飘进耳朵,露儿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突然明白陈乐为何要拼死刺杀赵寒山——在这世道,有些冤屈只能用血来洗。
日影西斜,露儿借口去茅房,悄悄溜出了刘府。
城隍庙在城西荒僻处,她必须赶在宵禁前到达。
夕阳如血,将京州城的飞檐翘角染得通红。
露儿望着这座吞噬了陈乐和无数无辜者的城池,心中一片冰冷。
她摸了摸藏在孝服下的匕首,转身没入渐浓的暮色中。
城隍庙年久失修,偏殿的瓦片残缺不全。
露儿藏在殿外的古柏上,看着月亮慢慢爬上天穹。
子时将至,庙里依旧漆黑一片。
就在她以为希望落空时,一点微弱的白光突然在偏殿亮起——是盏白纸灯笼,幽幽地挂在梁上,像只窥视人间的鬼眼。
露儿屏住呼吸,轻轻落在院中。
她刚迈步,脖颈突然一凉——一柄长剑无声无息地架在了她脖子上。
“为何寻判官?”一个嘶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露儿没有回头,只是举起那封血书:“为洗冤。”
剑锋稍稍移开,一只苍白的手接过血书。
片刻沉默后,那声音道:“进来。”
偏殿内,白灯笼下坐着个戴铁面具的黑衣人。
他将血书凑近灯光细看,面具后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陈乐…死了?”
露儿心头一震:“您认识他?”
铁面人没有回答,只是反复看着血书上的字迹,手指微微发抖。
良久,他抬头问道:“姑娘想要什么?”
“公道。”露儿直视着面具后的黑暗,“或者复仇。”
铁面人突然笑了,笑声中带着无尽的苍凉:“三年了…我终于等到了赵寒山的死证。”他站起身,身形竟有些佝偻,“但姑娘可知,即便有这些,也动不了一个四品大员?”
露儿抽出匕首插在桌上:“那就要看这公道,是用笔还是用血来讨了。”
白灯笼晃了晃,铁面人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形。
他缓缓摘下面具——露儿倒吸一口冷气。
面具下是一张被火烧过的脸,五官扭曲可怖,只有那双眼睛,与陈乐有七分相似。
“我是陈玥的师父,”他声音嘶哑,“也是陈乐的剑术老师。”烛光在他疤痕交错脸上跳动,“三年前那场大火,本该烧死我这个知情者…”
露儿突然明白了什么:“陈玥…就是陈乐的姐姐?”
铁面人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这些年来,我暗中收集了赵寒山更多罪证。”他眼中燃起幽火,“但还缺最关键的一环——他书房暗格里的账本。”
露儿想起陈乐临终的话:“我去拿。”
“你?”铁面人审视着她,“赵府戒备森严,你一个弱女子…”
露儿笑了,笑容凄艳如刀:“我是望月楼的头牌,赵寒山最爱的玩物。”她轻轻抚过匕首,“男人总以为,女人脱了衣服就没了爪牙。”
白灯笼突然被风吹灭,黑暗中只听见铁面人的声音:“明日午时,赵寒山会去巡抚衙门赴宴。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月光重新照进偏殿时,铁面人已经不见了,只有桌上留着一把精巧的铜钥匙和一张赵府地图。
露儿将它们收好,转身走向门口。
院中古柏下,不知何时多了个新挖的土坑,里面放着一具薄棺。
露儿走近一看,浑身血液都凝固了——棺中静静躺着的,竟是陈乐!
他的尸体已经被清洗干净,换上了整洁的白衣,双手交叠放在胸前,仿佛只是睡着了。
露儿跪在棺前,轻轻抚摸他冰冷的脸庞。
“再等等,”她低声说,“很快就能安息了。”
晨雾升起时,露儿已经回到了醉月轩。
苏绣娘看到她平安归来,喜极而泣。
露儿却只是平静地梳洗更衣,对着铜镜细细描眉画目。
当太阳高挂时,一个身着华服、妆容精致的女子走出了醉月轩。
她步履轻盈,眼波流转,腰间却藏着一把蓝色匕首。
这个女子看起来像极了望月楼的头牌露儿,但她的眼神,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