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人“轰”地笑开了。
胜利拍着他的肩膀直乐:“铁蛋,你这身板,上去怕不是要被当柴禾棍掰了?”
“谁说的!”
铁蛋不服气地撸起袖子,露出细瘦的胳膊,“不行咱俩练练?”
陈青山按住他的肩膀,哭笑不得:“得了吧你,你又不会,凑什么热闹?”
铁蛋也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真实目的,嘟囔着:“我……我就是寻思重在参与嘛。。”
“重在参与参与的晚了,你没看这都快结束了,等明年吧。”陈青山朝身旁示意。
只见打谷场上的人群已像退潮的海水,稀稀拉拉地往村口涌。
一来这会儿的时间确实越来越晚了。
另外也是有些人是冲着免费的粥跟炒瓜子来的,尤其是小孩儿们,吃完东西就回去了。
不少孩子早就捧着空碗回家了,剩下的大人们也裹紧棉袄,带着孩子们回去。
打谷场的热闹劲儿已经不复刚才了。
郭前进刚从后台钻出来,秫秸秆花棍还攥在手里。
“哥几个走吧?我在锅里温了苞米烧,去我家喝两盅暖暖身子!”
“行!”
“正好渴了。”
众人纷纷附和。
“青山哥,你们真走啊?”
铁蛋望着渐渐空下来的场子,有点慌神,“我才刚来没多久……”
“谁让你磨磨蹭蹭的,”
陈青山拍了拍他的后背,“走吧,喝酒去。”
铁蛋跺了跺脚,却不肯走。
“你们去吧,我再留下看会儿。”
陈青山回头瞥了他一眼,“随你,想喝酒来前进他们家,不过来晚的可得罚三杯!”
看着陈青山他们跟着人群走远,篝火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打谷场上只剩下零星几个人,连那两口冒热气的大锅都见了底。
这时,戏台子上又响起口琴声。
这次是《社会主义好》,调子依旧有点歪,跟唱的人也少了很多。
一首歌听罢,铁蛋又看了一两个。
或许是由于没人的原因,他完全感觉不到乐趣。
“真没意思……”
他踢了踢脚下的雪,刚想转身回屯子,戏台子上突然传来虎娃的声音。
“下面由知青林秀芳同志,为大家带来一首《洪湖水浪打浪》。”
铁蛋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李秀芳?!
他猛地回头——只见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抱着把他从没见过的乐器,慢慢走上台。
这张脸铁蛋不会忘,真的就是林秀芳!
铁蛋之前曾暗恋对方,只敢远远瞅过几眼,连话都没怎么说过。
他只知道她会写字,会看病,没想到还有这才艺。
更没想到的是居然会在这里见到她。
林秀芳把那不知名乐器抱在怀里,指尖轻轻拨动琴弦。
没有汽灯,只有篝火的余烬映着她的侧脸,麻花辫垂在胸前,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她开口唱时,声音像山涧的泉水,清冽又温柔:“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
铁蛋傻愣愣地站在台下听着。
他从没听过这样的歌,比王寡妇的二人转柔和,比沈三爷的京剧清亮,像春天化冻的河水,一点点漫过他的心窝。
“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啊——”
林秀芳唱到动情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铁蛋觉得那笑容好像是冲着他来的,赶紧低下头,却又忍不住偷偷往上瞟。
周围零星的几个观众也安静下来,连会计拆汽灯的声音都停了。
一曲唱完,打谷场静得能听见雪花落在棉袄上的声音。
铁蛋忘了鼓掌,只是盯着台上的林秀芳。
直到一双沾着雪沫的布鞋停在他脚边。
那股淡淡的、像是肥皂混着草药的气味飘过来时,他才像被针扎似的猛地抬头。
林秀芳正站在他面前,“我刚才唱的怎么样?”
铁蛋没想到她会主动来问自己,更没想到对方居然记得他。
他的舌头突然打了结,眼睛往她身上瞟了瞟,又赶紧收回视线:“好、好听!就是……就是没咋听懂词儿。”
生怕这话惹她不高兴,又补了句,“但调儿真顺耳,跟咱这儿的戏不一样。”
林秀芳被他这副老实模样逗笑了:“这歌讲的是洪湖边上的事儿,你没去过南方,听不懂正常。”
她轻轻拍了拍怀里的木吉他,“这乐器叫吉他,我从城里带来的。”
“吉他……”
铁蛋小声重复着,觉得这俩字跟这乐器一样稀罕。
他瞅见她指尖冻得有些发红,忽然想起胜利他们说知青过年不回家的事儿,便讷讷地问:“秀芳同志,你……过年也不回城?”
“来回一趟太远,队里也缺人手。”
她望着打谷场渐渐稀疏的人影,轻轻“嗯”了一声,忽然转回头问他:“铁蛋,你今晚玩得开心吗?”
铁蛋的心跳又漏了一拍,慌忙点头。“开、开心!”
他总不能说自己找错地方了,才刚到。
林秀芳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戏台子上渐渐暗下去的汽灯架上。
“我也玩得很开心,”
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你看这火堆还没全灭呢,可转眼就要散场了……真希望能多热闹一会儿。”
“人一散,大伙儿就都回自个儿热炕头了。”
铁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最后几簇火苗还在雪地里挣扎。
一直都迟钝的他突然在这一刻脑子开窍,居然读懂了对方到底想说什么,脱口问道:
“秀芳同志,你一个人在知青点……不想家吗?”
林秀芳闻言沉默了片刻,才把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抿到耳后。
“咋能不想呢,”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却带着点涩,“不过待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城里的春节吵得很,这儿……我热闹,就是跟我没啥关系。”
铁蛋看着她被冻得发红的鼻尖,还有那道在雪夜里显得格外单薄的身影,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他以前只觉得对方高不可攀,从没想过她一个人在异乡过年是啥滋味。
“咋没关系,不是有我呢吗,我还想听你唱歌呢。”铁蛋突然开口,说完自己都愣了。
林秀芳惊讶地抬眼看他,“可都要散场了呀,东西也要收起来了。”
“不是在这儿听!”
铁蛋急得脸通红,话一出口就觉得莽撞,又赶紧补充。
“我是说……就咱俩,你要是不嫌弃,我送你回知青点,路上……路上天黑,说不定有狼。”
林秀芳怔住了。
雪光映着铁蛋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看热闹的戏谑,只有些笨拙的关切。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吉他,又抬头望了望知青点方向黑黢黢的土路,轻轻点了点头:“那……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