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扶着商船桅杆的手指微微发白,前世在此地厮杀的呐喊声仿佛还萦绕在耳畔。
这是第十日航程,船队要在黎阳补给三日。
晨雾中码头的轮廓若隐若现,像极了他记忆里那个燃着烽火的黎明。
跳板搭上码头时,晨雾正被朝阳撕开裂缝。将黎阳渡口的青石台阶染成暗金色。
建安五年,同样浑浊的黄河水曾被鲜血染得更深。黎阳城头的火把照亮曹字大纛,他亲眼看着八百轻骑冲垮了颜良的军阵。那夜的河风也这般腥咸,裹着溃兵们凄厉的哀嚎。
“主公,风急浪高,请回舱歇息吧。”逢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袁绍没有回头,丝绸衣袖下的手指扣紧船栏,木刺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靠岸后安排人采买粮秣,元图随我去城里转转。”
黎阳港的腥风裹挟着鱼市特有的腐臭扑面而来,袁绍踩上石阶的瞬间,右膝突然传来幻痛。
建安五年的黎阳城头,曹军的霹雳车投来的巨石砸碎女墙时,他正是用这条腿支撑着不肯倒下。如今青苔覆盖的码头石缝间,隐约还能看见暗褐色的痕迹。
“老丈,这石阶有年头了吧?”袁绍抛给卖炊饼的老者半串五铢钱,指尖抚过台阶上刀劈斧凿的凹痕。
老者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贵人好眼力!听说光武皇帝渡河时,赤眉军的箭矢把石头都射成了蜂窝......”
袁绍的喉咙发紧。他知道二十年后,这些凹痕里会浸透颜良文丑亲兵的血。
码头上游传来纤夫低沉的号子,袁绍眯起眼睛站在黎阳城外,回忆起前世的那场战役,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苦笑。
那时的他,意气风发,雄心勃勃,却未曾料到在这片土地上,会遭遇生平最大的挫折。黎阳之战,如同一场噩梦,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望着城墙上的斑驳痕迹,仿佛还能听到战鼓声、喊杀声。那些曾经跟随他征战的将士,如今已化作尘土,而他自己,却得到了重生的机会。
这一世,他发誓要弥补前世的遗憾,不再让悲剧重演。
然而,心中的感慨又怎能轻易抹去?黎阳之战及其相关的军事行动,如同多米诺骨牌般,最终导致了他的失败和覆灭。
使得曹操在北方的地位更加稳固。这场战役不仅展示了曹操卓越的军事才能,还揭示了袁绍内部的矛盾和指挥失误。
他深吸一口气,迈开坚定的步伐,朝着黎阳城走去。这一次,他要让这片土地见证他的崛起,而非衰败。
袁绍的鹿皮靴刚踏上黎阳城南门的石板路,斜刺里突然传来铁甲摩擦的声响。
他本能地按住剑柄,却在看清那人面容时如遭雷殛——年轻了二十岁的蒋义渠正挎着环首刀核对入城文牒,下颌还未蓄起记忆中的短须,甲胄下的肩膀略显单薄。
“文牒。”蒋义渠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指尖在竹简上划过时,虎口处那道月牙形疤痕清晰可见。
袁绍的喉结剧烈滚动,前世奔逃至黎阳北岸时的场景疯狂涌入脑海:暴雨中的战船倾覆声、溃兵此起彼伏的哀嚎、还有浑身湿透的蒋义渠举着火把大喊“主公速登船”的模样。
亲卫递上伪造的商队文书时,袁绍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他忽然注意到蒋义渠腰间悬挂的木制令牌——按汉律,城门卫需铜符方能执戈,眼前这枚粗糙的桃木符,分明是仓促补造的临时凭证。
“且慢。”袁绍突然扣住蒋义渠正在盖章的手腕,对方甲片下的肌肉瞬间绷紧。这个动作与建安五年那个雨夜何其相似,当时蒋义渠也是这样扣住他的手腕,将半昏迷的他拽上逃生的艨艟。
年轻军官的瞳孔微微收缩:“贵人这是何意?”
“足下可愿随我去渤海郡?”话出口的瞬间袁绍就暗叫糟糕,这实在不像四世三公的袁氏贵胄应有的做派。
但他记得太清楚了,官渡溃败后逃到黎阳时,蒋义渠麾下仅存的八百死士,个个愿为他袁本初肝脑涂地。
蒋义渠后退半步按刀戒备,四周戍卒的脚步声开始向这里聚拢。袁绍瞥见对方甲胄缝隙里露出的麻衣领口——那是用粗麻反复浆洗过的旧衣,边角处还打着灰褐色的补丁。
“每月三斛粟米,四季皆有帛赏。”袁绍解下腰间羊脂玉佩拍在税吏案头,玉璧撞击竹简的声响惊飞了檐下麻雀。这是他前世临终前握在手中的那枚玉佩,上面袁氏家纹的云雷篆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年轻军官的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玉佩又迅速收回。
袁绍知道这个价码对城门守卒意味着什么,三斛粟米足以养活五口之家,更不用说那些令寒门子弟眼红的帛布赏赐。
“某尚有老母在堂......”蒋义渠的指甲深深掐入竹简,在“糜氏商队”的印鉴上留下凹痕。袁绍突然想起前世那个暴雨夜,蒋义渠背着他泅渡黄河时,曾说过母亲因战乱死于初平三年。
河风掠过城头残雪,卷起税吏案上的文牒。袁绍俯身拾起飘落的竹简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令堂的喘疾,还是早些用辽东人参调理为好。\"
蒋义渠猛地抬头,眼中迸出与年龄不符的凌厉。
袁绍保持着拾取文牒的姿势,任由记忆在胸腔翻涌——建安五年那个雪夜,蒋义渠将最后半支人参塞进他嘴里,自己却因寒症咳了整夜。
“三日后辰时,渡口槐树下。”袁绍将玉佩推过案几,细密的汗珠沿着青铜剑柄的花纹蜿蜒而下。当他转身走向城门阴影时,听见身后传来木符坠地的轻响,那是年轻军官颤抖的手指再也握不住腰牌。
蒋义渠的视线紧紧追随着袁绍的背影,心中的波澜难以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