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山西的秋天来得格外早,才过白露,吕梁山的夜风已经带着刺骨的寒意。周阎紧了紧身上的军装外套,马靴踩在泥泞的山路上发出令人不快的噗嗤声。他抬头望了望天色,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像一块浸饱了水的破棉絮,随时可能倾泻而下。
\"排长,这雨怕是躲不过去了。\"身后的小兵王二狗缩着脖子,枪托上沾满了黄泥。
周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军帽下的眉头拧成死结。三天前师部下令追捕逃兵,他们循着踪迹追到这片深山,却在晌午时跟丢了目标。更糟的是,指南针从半个时辰前就开始疯狂打转,仿佛这山里有股看不见的力量在干扰。
\"前面好像有个村子。\"走在最前面的老赵突然喊道。
周阎眯起眼睛,在雨幕中隐约看见几处低矮的轮廓。随着距离拉近,一座破败的牌坊从雾气中浮现,上面\"阴山村\"三个字已经斑驳得几乎难以辨认。牌坊两侧各立着一尊石兽,不是常见的石狮,而是两只形似狐狸的怪物,咧开的嘴里衔着锈迹斑斑的铁环。
\"这地方邪性得很。\"王二狗小声嘀咕,\"那石像眼睛像是活的。\"
周阎正要呵斥,忽然听见一阵细微的乐声。不是军乐队那种嘹亮的铜管,而是某种尖细的、像是用骨头做的笛子吹出的调子,混杂着沙哑的唢呐声。声音从村口蜿蜒的小路尽头传来,越来越近。
\"隐蔽!\"周阎低喝一声,三人迅速躲到牌坊后的杂草丛中。
这时雨突然小了。雾气中缓缓出现一队人影,最前面是两个提着白灯笼的童子,惨白的光照得他们脸上像是刷了一层石灰。后面跟着四个穿红褂子的乐手,吹奏着不成调的曲子。他们的动作僵硬得不像活人,每一步都像是被无形的线提着。
然后周阎看见了那顶轿子。
纯白的轿身,轿帘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却用黑线勾勒轮廓。轿子随着抬轿人的步伐轻轻摇晃,一只苍白的手从轿帘缝隙中垂下来,指尖涂着鲜红的蔻丹,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沾了血。
\"他娘的,这是......\"老赵的话卡在喉咙里。
周阎死死盯着那只手。它太白了,白得不正常,像是泡胀了的尸体。更诡异的是,他分明看见那只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银戒指,戒面是朵精巧的槐花。
轿队从他们藏身之处前经过时,一股腐臭味扑面而来,像是打开了久未通风的棺材。王二狗忍不住干呕,被周阎一把捂住嘴。最后一个经过的是一个佝偻的老妇人,她穿着暗紫色的褂子,手里捧着一个红木匣子。在经过牌坊时,老妇人突然转头,浑浊的眼珠直勾勾地看向他们藏身的方向。
周阎的血液瞬间凝固。那老妇人的眼睛没有眼白,整个眼眶里都是漆黑的,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洞。
轿队消失在村中的雾气里,乐声也渐渐远去。三人又等了半刻钟,确认安全后才从草丛中钻出来。
\"排长,咱们还是换个地方......\"王二狗的声音在发抖。
\"闭嘴。\"周阎检查了一下腰间的配枪,\"跟上去看看。这村子肯定有问题,说不定那些逃兵就藏在这里。\"
他们沿着轿队的路线走进村子。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零星几户人家亮着灯,窗户却都蒙着厚厚的黑布。脚下的路越来越泥泞,周阎低头一看,发现泥土里混着些暗红色的碎屑,像是鞭炮的残骸,却散发着一股铁锈味。
村子中央有棵巨大的槐树,树干粗得至少要五人合抱。树上缠满了褪色的红布条,夜风吹过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无数人在低声絮语。槐树下摆着一张供桌,上面放着些水果和点心,但那些苹果已经腐烂发黑,糕点上爬满了蚂蚁。
\"有人来了。\"老赵突然压低声音。
周阎转头,看见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的老者朝他们走来。老者约莫六十岁上下,脸上皱纹纵横,像是干裂的树皮。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挂着的一串铜钱,每一枚都用红绳穿着,走动时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几位军爷,老朽是阴山村的村长赵德海。\"老者拱手行礼,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不知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周阎注意到老者的指甲异常长,而且呈现出不健康的青灰色。\"追捕逃兵,路过宝地想借宿一晚。\"
赵村长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堆起笑容:\"军爷为国效力,理应招待。只是......\"他瞥了眼槐树的方向,\"今晚村里有喜事,怕是会吵到军爷休息。\"
\"什么喜事要大晚上办?\"周阎故意问道。
\"阴婚。\"赵村长吐出这两个字时,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赵家的小子三个月前走了,今日给他娶房媳妇,免得他在下面孤单。\"
周阎想起那顶白轿子,胃里一阵翻腾。他还想再问,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像是某种动物垂死的哀嚎,又像是女人的哭声。
赵村长的脸色变了:\"吉时到了,老朽得去主持仪式。军爷若不嫌弃,可先到寒舍歇息。\"他指了指槐树东边的一栋大宅院,\"那是赵家祠堂,旁边就是老朽的家。老七!带军爷去休息!\"
一个驼背的中年男子不知从哪冒出来,默默地领着他们往宅院走。周阎注意到这个叫老七的男人走路时左腿拖在地上,发出金属摩擦的声音。
赵家的宅院比村里其他房子气派得多,青砖黑瓦,门楣上挂着两个白灯笼。奇怪的是,大门两侧贴着崭新的喜联,用的却是白纸黑字:
\"良缘夙缔三生石,佳偶天成九泉下\"
横批:\"幽冥永好\"
老七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领着他们穿过前院。院子里摆着几张空荡荡的宴席桌椅,每张桌上都放着一副碗筷,碗里盛着白米饭,筷子直直地插在饭中央。
\"这是......\"王二狗的声音有些发抖。
\"给客人准备的。\"老七头也不回地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正屋里的摆设倒是正常,只是所有镜子都被黑布蒙着。老七点亮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周阎看见墙上挂着幅画像,画中是一个年轻男子,穿着民国学生装,面容清秀,只是眼睛部分被人用朱砂画了个叉。
\"这是......\"
\"我家少爷。\"老七的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今晚的新郎官。\"
周阎突然觉得画像中的人眼睛动了一下。他猛地拔出手枪,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一个穿着素色旗袍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口,手里端着茶盘。女子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但憔悴,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右手腕上系着根红绳,绳子上挂着枚铜钱。
\"这是沈姑娘,暂住在我家的。\"老七介绍道,\"绣娘,给军爷们上茶。\"
名叫绣娘的女子低着头走进来,动作轻得像猫。当她给周阎倒茶时,周阎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有几道淤青,像是被人用力抓握过。
\"多谢。\"周阎接过茶杯,故意碰了下她的手指,冰凉得不似活人。
绣娘猛地抬头,周阎这才看清她的眼睛——瞳孔大得异常,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眶,黑得像是能把人吸进去。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老七一声咳嗽打断。
\"沈姑娘该去准备了。\"老七冷冷地说。
绣娘匆匆退出去,临走时却故意碰翻了茶盘。在弯腰收拾的瞬间,她以极快的速度在周阎手心划了几下。周阎不动声色地握紧拳头,等老七带他们去客房后才摊开手掌。
那是用茶水写的一个字:\"跑\"。
夜深了,外面的乐声越来越响,还夹杂着某种有节奏的敲击声,像是木棍打在皮革上。周阎让王二狗和老赵先睡,自己坐在窗边警戒。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那些影子蠕动着,渐渐组成一个模糊的人形。
周阎握紧了枪,突然听见窗外有脚步声。很轻,像是有人踮着脚走路。脚步声停在他的门前,接着门缝下塞进来一张纸条。
周阎等脚步声远去后才捡起纸条,上面用炭笔潦草地写着:\"活人不能看新娘梳头,不能吃席上的肉,不能接铜钱。铁柱在院里,别让他看见你。\"
他刚读完,纸条就自燃起来,瞬间化为灰烬。与此同时,院子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铁链拖地的声响。
周阎轻轻推开一条窗缝,月光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在院子里徘徊。那人穿着崭新的新郎服,但动作僵硬得不似活人。当他转过身时,周阎看见了一张青灰色的脸,嘴唇被粗线缝着,眼睛是两个黑洞。
那\"人\"突然停下脚步,缓缓转向窗户的方向。周阎屏住呼吸,慢慢关紧窗缝。铁链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他的窗外。一股腐臭味透过门缝渗进来,混合着某种草药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铁链声终于远去。周阎长出一口气,这才发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决定去找那个叫绣娘的女子问个清楚,刚推开门,却看见走廊尽头站着一个人影。
月光从走廊的窗户照进来,清晰地勾勒出绣娘的轮廓。她背对着周阎,正在缓缓梳头。乌黑的长发垂到腰际,梳子每梳一下,就有几缕头发脱落,飘落在地上却变成了枯黄的槐树叶。
更可怕的是,借着月光,周阎看见绣娘脚下没有影子。
就在这时,绣娘突然转过头,脖子转了整整一百八十度。她的脸在月光下惨白如纸,嘴角慢慢咧开,露出一个绝非人类能做出来的笑容:
\"军爷,你想看新娘梳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