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长安,死寂如铁。
狄仁杰立于窗前,案上烛火仅余豆点微光。他手中那份将要震动朝堂的奏折,叠放得一丝不苟。
林琛、裴元澈分坐两侧,三人皆是一夜未曾合眼。
“今日之局,裴炎必会反扑。”狄仁杰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低沉。
林琛微微颔首,“已布下天罗地网。”
裴元澈指尖划过剑脊,冰冷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剑身映出一抹幽光。
他们已将朝堂上可能出现的每一种变数都推演到了极致,每一步棋都必须落在最精准的位置。
天色微明,紫宸殿外,百官已如鱼贯蚁,依品阶序立。
朝会开始。
武后端坐御座,凤目微垂扫过阶下群臣,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狄仁杰自百官队列中走出,手捧奏折,步履沉稳。
“臣狄仁杰,有本奏!”
狄仁杰不疾不徐,将裴炎十大罪状一一列陈,声如金石。
“其一,勾结突厥,暗通款曲,图谋不轨!”
“其二,毒害东宫,意图废立,包藏祸心!”
……
“其十,结党营私,蠹国害民,证据确凿!”
底下嗡的一声,议论声浪潮般涌起,几乎要将殿顶掀翻。
裴炎那张素来威严的面庞,此刻血色褪尽,白得像一张刚铺开的宣纸。
不过瞬息,那惨白又被一层酱紫色覆盖,额角青筋一根根坟起,突突急跳。
他身着深紫朝服,袍袖下的拳头攥得骨节“咯吱”作响,连带着华贵的袍料都起了细密的褶皱。
裴炎猛地一甩袍袖,指尖几乎戳到狄仁杰的鼻梁,唾沫横飞。
“狄仁杰!休得在此含血喷人!”
“此乃挟私报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所有证物,皆为尔等宵小伪造!”
他反唇相讥,“狄仁杰才是包藏祸心,欲借此排除异己,独揽大权!”
他要将这潭水彻底搅浑。
御座之上,武后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目,在殿中群臣脸上缓缓掠过。
她朝着下方微微一扬下巴,声音清冷如冰,“宣林琛,呈证。”
林琛双手平稳托着一个乌木托盘,上覆素色锦布,缓步走到殿中。
他先从盘中拈起一株颜色暗沉的干枯草药,举至众人眼前,“陛下,诸位大人,此乃‘蚀心草’。”
随即,他又取出一份墨迹未干的纸张,摊开,“此为东宫太子药渣查验文书。”
“两相对照,太子殿下所中之毒,与此草毒性,分毫不差!”
话音刚落,他又从托盘中捧出数封蜡封严密的信件,声调陡然拔高,“此是从裴相国府中搜出的往来密函!”
一旁,另有数页纸张,其上是以蝇头小楷誊抄的破译信文,条理清晰。
林琛手指那译文,“信中详录裴相国如何与突厥使者暗通款曲,互报军情,时日、地点、接头暗语,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带裴府管事!”
两名膀大腰圆的禁军校尉,立时押着一个五花大绑、抖如筛糠的管事踉跄入殿。
林琛再扬声,“传鸿胪寺守门役吏!”
未几,一名身着鸿胪寺差役服色的门子被带上殿来,一进殿便“噗通”跪倒,叩首如捣蒜。
他浑身抖似秋风残叶,结结巴巴,将裴炎亲信如何与形迹可疑的外族人秘密接头之事,竹筒倒豆子般,尽数吐露。
这一桩桩,一件件,如铁索连环,将裴炎捆了个结结实实,动弹不得。
阶下众臣,原先尚有交头接耳、心存观望者,此刻大多垂首暗暗点头,大气也不敢出。
林琛此子,年纪轻轻,这份镇定与手段,着实令人刮目,由不得人不暗自心惊。
不少人心中已然明了:这回,裴炎这只老狐狸,怕是真的要栽个大跟头了!
裴炎党羽纷纷出列,为裴炎强辩。
或质疑证物真伪,或攻讦林琛人微言轻,“其言不足取信!”
殿内一时嘈杂不堪。
素与裴炎不合的关陇集团官员,则抓住时机,纷纷出言痛斥,部分武后新擢拔的官员亦加入战团,双方唇枪舌剑,言辞激烈。
金殿之上,乱成一团。
裴元澈奉召上殿,他呈上杨氏子弟暗中搜罗的证据。
那是部分关陇旧部与突厥往来的密函残片,裴元澈直指,裴炎与这些旧部过从甚密,暗中勾连,其心可诛。
裴炎的处境,愈发孤立无援。
太子府一名负责煎药的小太监被押上殿来。
他面色惨白,身体抖个不停。
狄仁杰目光如电,在如山铁证面前,小太监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奴才该死!奴才受了裴府管事的重金胁迫!”
他泣不成声,哭诉自己如何在太子的汤药中做了手脚。
他颤抖着手指指向裴炎,嘶声道:“是他!是他指使奴才的!”
殿内再次一片哗然,裴炎面如死灰。
裴炎见大势已去,忽地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声音尖锐刺耳。
他猛地从袖中掏出一卷用鲜血浸染的卷轴,高高举起,厉声嘶吼,“此乃先帝密诏!”
“先帝有旨,命臣清君侧,诛妖后!”
他竟将矛头直指御座上的武则天,试图将自己塑造成“拨乱反正”的忠臣义士。
他声嘶力竭地煽动群臣,“妖后乱政,祸国殃民,天下将倾!”
一直端坐御座之上,冷眼旁观这一切的武后,在听闻“血诏”及“妖后”之言的刹那,凤目陡然圆睁。
一股无形的帝王威压瞬间席卷整个大殿。
她猛地一拍龙案,沉重的撞击声震得殿宇嗡鸣。
她厉声喝断裴炎,“逆贼裴炎,死到临头!”
“尚敢妖言惑众,污蔑先帝!”
“罪不容诛!”
随着武后一声令下,殿外甲胄铿锵,金吾卫精锐如潮水般涌入。
刀枪出鞘,寒光闪烁。
他们迅速控制了裴炎及其主要党羽。
裴炎浑身瘫软,面如死灰,被两名金吾卫如拖死狗般拽下殿去。
金殿的混乱与肃杀之中,林琛目光锐利,留意到崔知渐等几位山东士族重臣。
他们在裴炎被拿下的瞬间,脸上并无太多惊愕,反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甚至夹杂着几分隐晦的期待。
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幕,甚至乐见其成。
裴炎被拖下殿时,目光怨毒地死死盯住狄仁杰和林琛。
他口中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却清晰可闻:“妖星现,国贼诛,然祸水不止……”
那是《乙巳占》中的谶言。
林琛心中陡然一沉。
崔明琅始终未曾出现在任何一方的阵营之中。崔氏在此次扳倒裴炎的惊涛骇浪里,看似置身事外,却又在“龙葵胆”线索这样的关键节点,不动声色地推波助澜。
其家族的真实意图,愈发深不可测。
事后,月华如水,狄仁杰与林琛府中小酌。
狄仁杰轻呷一口杯中酒,幽幽一叹,“裴炎虽除,但其盘踞朝堂数十年,党羽遍布各处。”
“山东士族势力亦因此事元气大伤,朝局短期之内,怕是难以真正平静。”
“更何况,那所谓的‘血诏’虽是伪造,却也点燃了一些人心中潜藏的野火。”
武后对狄仁杰和林琛在此案中的雷霆手段与卓绝表现,龙颜大悦。
不日,圣旨下达,擢升狄仁杰为同凤阁鸾台平章事,拜为实相。
林琛官升两级,任大理寺少卿,并特赐金鱼袋,一时圣眷正隆,风头无两。
然而,就在此时,一份八百里加急的边疆军报,快马送入宫中。
灯下,武后展开军报,只看了一眼,脸色骤变。
她捏紧了手中的军报,指节微微发白。